卜秋台的神色一丝不动,甚至并不直视他,纤长的睫毛微微上翘,还挂着一星冬夜里的霜,半掩着两道沉静的目光。
冯飞虎敛了假笑,愤愤一甩袖,转身冲黑衣人们比了个“撤退”的手势。
许殊何终于撤了剑。慕容氏双腿发软,原本就是虚虚地站着,突然失去外力支撑,整个人委顿地“出溜”到了地上,用同样发软的手狗刨了几下,没站起来。
两个黑衣人连忙走过去,一人架着主子的一条胳膊合力将人扽起,这才发现“许二公子”虽然长了一副温柔斯文的皮相,实则手劲大得惊人,竟然用一只手半提着他们腹大腰圆的慕容夫人坚持了这么久。
慕容氏在黑衣人的搀扶下逃到了冯飞虎的身后,在兽皮椅上坐定,这才扶着肚子松了一口气,脸上蔓延开了记恨的情态。
冯飞虎弯下腰,殷切地问候慕容氏,仿佛刚才幸灾乐祸的不是他:“夫人受惊了,我这就送您回去。”
慕容氏用手帕擦拭着被冷汗和泪水冲花了的妆,抬眼直瞪他:“原来你知道我受惊了?我看你刚才坐得挺安稳的!”
冯飞虎:“……只是让许家的两个小子知道,我对救下您成竹在胸罢了。”
慕容氏哼笑一声:“罢了,你的罪回去再说。但是……”
她话音陡转狠厉,依稀还算秀美的双眸中投射出两道怨毒的目光:“要害我和我腹中孩儿的人,今晚,在此处,你必须给碎尸万段了!”
卜秋台的眉宇间腾起一股戾气,终于开始正眼打量这个女人。韩天钾身边的莺莺燕燕多到能开一个“百鸟园”,这只格外珠圆玉润,估计就是揣上鸟蛋的那个幸运儿,看来有了点权力就得意得没边没形了,刚刚免于一死,就吆五喝六地找麻烦。
冯飞虎似是也忍她忍得很头疼,把声音压低了两度,木着脸道:“夫人,您也听见了,公子现下在他们手上,我不好再对许家人动手。”
“许家那两个小子以后再说,都跑不了。”慕容氏声音愈发高亮,抬起白面团似的胖手,向前一指:“我说的——是他!”
指尖所向,正是还被黑衣人围着的程千阳。
慕容氏:“还有韩忌!我知道你动不了他,回去以后让韩天铄给我杀了!”
“这个嘛……”冯飞虎缓缓直起腰,“好。”
程千阳心中一紧,往前挪动几步,把身后的闫昱挡了个结结实实。
闫昱任由他挡住自己,面目凝肃——他相信程千阳如果不求得胜、只求脱身的话,是有机会带他从这片龙潭虎穴中闯出去的,不过过程必定艰难,兴许又会像从前在天机使手下那样落得个遍体鳞伤。
不过他留了一点后手,或许聊胜于无——在进入灯楼前,他拜托那些掩护他过来的黑衣人兄弟在楼外的小林子里拴了三匹马,有一匹原本是准备给女天机使的,现在用不上了。
有本来隶属在程千阳麾下的黑衣人额上冒汗,面露犹豫,向被他们围住的两人投来询问的目光,似有豁出去反水帮他们的意思,只是勇气又没那么充足。许元昌和许殊何倒是很坚定地向他以眼神示意,虽然他们自己和剩余的许家门生个个一身血污狼狈,现状凄惨,但帮忙收拾个把杂兵碎卒还是有力气的。
“看来今天我们注定要九死一生,不过,能携手赴死,倒也没有遗憾。”借着这句话,闫昱朝那些信服程千阳的黑衣人和许氏兄弟摇摇头,看上去似乎是在摇首叹息,实则是暗示他们不要出头。
“放心,要杀就杀一对儿,不会让你们在黄泉路上落单的。”冯飞虎大度地应承完,又看向卜靖廷,“少宗主,清理家贼,这个你总不能干预了吧?不如你带人先走一步,我处理完这边,稍后便去城门请回我们家公子。”
卜靖廷却在考虑要不要趁机拉拢程千阳——程千阳是难得的人才,甚至入过原宙的眼,要是以后能归顺怀玉山谷就好了。可没等他开口,旁边的卜秋台率先发了话:
“说让你走,就是让你一个人也不许动。”
程千阳已经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冷不防听到女人冰冰凉凉的声音,不禁讶然。连闫昱都错愕了,没想到这个天机使这么古道热肠,竟会相助。
“……”冯飞虎也被这女子的狂妄惊呆了,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寒气四溢地道:“本想让你多活几天,你却偏要自己找死。好,好!那你就陪着他们两个一起把命留下吧。少宗主——”
他问卜靖廷:“这女人非要干扰我肃清家贼,已是熙日宗与她的私怨,你不必再插手了吧?”
卜靖廷感觉血液直往脑门儿上冲。
在他的印象里,卜秋台一向是不爱管闲事的,他一直认为这家伙虽然从小被山谷里的师傅们灌了一耳朵侠肝义胆、忠正道义,实际上眼界清净得很,只看得见寥寥几个自己所亲所爱的人。如果有一天她在意的人集体投奔了“蛊、器、傀、毒、闰”等旁门歪道,那么她也会转头就对“名门正派”们的死活漠不关心。
所以在山下蹉跎这些年,这家伙非但没有疾世,还愈发奔着仁、义、道、德四个字生长了?
卜靖廷很想掰开她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被虫蛀了,或许她是也想到了能招揽程千阳这一点,但那也该由他来“拔刀相助”才对,因为只有这样,此桩恩义才能被记在怀玉山谷头上——现在他才是少宗主,她争锋斗勇早就没有意义了!
卜靖廷硬着头皮道:“不行。”
冯飞虎把眼瞠大了一半。
卜靖廷略微昂起下巴,努力摆出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声线平板、表情木然地道:“这个姑娘冒险给我示警,于怀玉山谷和众世家有恩,我必须护她周全。灯楼里的人我都要保下。”
实则,有心将卜秋台一把掐死,省得她变着花样地自己找死。
卜秋台淡漠地一挑眉,心道:本来就是这样。
慕容氏被黑衣人护住以后,早就一扫畏惧之态,举手投足间迅速恢复了贵夫人的骄纵跋扈。见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平民野妇敢跟自己对着干,杏目愤怒地瞪圆了,刚要从两片艳红的唇间喷出一串恶言詈辞,忽然眉毛轻蹙,将骂人的话全咽了回去,若有所思地盯着卜秋台看。
许殊何从听到她“仗义执言”起就忧心忡忡,生怕来香姑娘热心过了界,卜家的少宗主会嫌麻烦、不愿意管她了。听见卜靖廷的回答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很忐忑。
冯飞虎胸膛急剧起伏两下,差点把一口后槽牙给咬豁了。他纵横一生,哪里会怕卜靖廷这种毛还没长全的小崽,可偏生宗主的亲弟落在了人家手里。宗主闯入谪真门后生死不明,他若是让宗主留下的一线挂念出了差池,如何对得起二十年的知遇之恩呢?
他不缺血性,亦敢冒险,年轻时哪怕别人的剑锋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上,他也要先出剑,就比比谁的脖颈先被割开。可血性这东西会在真正想守护的人与物前溃不成军,使英雄的肝胆因为一星半点的风险就皱缩成可怜巴巴的一团。
他不敢赌韩天铄的安危,因此只好被自己看不起的小辈先揉圆再锤扁,任由对方得寸进尺。
“……好,好得很,你们……真厉害啊。”冯飞虎紧咬的牙关把字句都咬破碎了,怨念深重地叨咕完,转向慕容氏,语气中竟带了强制性,“夫人,我们回去。此事不会轻易揭过的。”
慕容氏却没有理他,沉浸在不知因何而起的惊讶里。只见她将一根手指迟疑且缓慢地抬起,指向卜秋台,张了张嘴,好半天之后嗓子才发出了声音——“……是、是你?”
卜秋台凝目看她,莫名其妙,又看了一阵,忽然认出来了这个挺着大肚的孕妇是谁,瞳孔微微收缩,心道不好。
在熙日宗,韩天钾歌舞娱乐用的小楼里,她们两个见过!
不怪她这么久都没认出来旧人,现在的慕容氏与她印象里那个袅袅娜娜的侍妾形象相差甚远,眼下陷在兽皮椅的椅窝中,活像个凹在勺子里的元宵,再加上满脸哭得黑黑红红的妆痕,能被一眼认出来才是怪了。
由于对卜秋台阴影颇深,慕容氏又有点发抖,一把抓住冯飞虎的袖子,大叫道:“对,是她——!我见过她!”
她像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眼睛越来越亮,把冯飞虎的袖子拽得飞起,高声嚷嚷:“对,就是她,就是这个贱人!冯飞虎,我知道她的把柄!她被宗主拿住过,她被宗主摸过!哈哈哈,她被宗主摸过!冯飞虎,你听见了吗,她是个不干净的女人,哈哈哈!”
慕容氏的尖笑在灯楼里荡来荡去,除此之外,楼内的其余部分被反衬得一片死寂。
每个人的视线都如同化作实质,万箭齐发地朝卜秋台身上射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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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孤胆闯城两情迷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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