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靖廷难以置信地看向卜秋台,良久未听到她反驳,于是意识到这事八成不是空穴来风。他的大脑空白了须臾,然后,无数种情绪像轮班唱戏似地涌上来,最后在他心里挤成了一窝蜂。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这家伙可是天下第二大宗的千金啊,可是父亲的女儿!到别人手里被当成……一样抚弄?疯了吧!不可能吧?
好你个天杀的韩天钾,我、我……!
不可思议有之,亲人受辱的愤怒有之,无法改变事实的茫然有之,可这都没什么。还有一种幽暗的情绪,在他心底一个犄角旮旯中伸出了爪牙,让他错愕了——
哈,原来你在山下过得真的不好。
你看,你当初宁愿离家出走也不要我,现在自食苦果了吧?你对我究竟有什么不满,你知道我那时作为一个男人有多丢脸吗?
宗主的位置本来就与你无关,凭什么弄得跟我对不起你一样?
你后悔么?
你总算明白,自己毁掉了自己最好的归宿了吧……
卜靖廷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声,表情逐渐惊恐。千头万绪汇成一线远去,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
“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除了卜秋台与慕容氏外,满楼都是男人。黑衣人们不敢交头接耳,却禁不住有人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卜秋台身上瞟,其中不乏讥诮与玩味,恐怕回去后就要三五成群地谈论此事。许家和雁回门剩余的门生中亦有小动作如上者,但多数默然肃立,目光也都聚集在那个远不如男子高大的身影上,悲悯之中,混杂着一点人之常情的好奇。
许元昌讷然地张张嘴,不太确定地悄声问旁边的许殊何:“……是,我们一块被关在熙日宗地牢的那次吗……她……”
许殊何的唇微微颤抖着嚅动,没说出话来,那副情态,当真是很不对劲。
许元昌担忧地在他眼前挥挥手,轻唤道:“殊何?”
冯飞虎哈哈大笑起来,开始大力抚掌。
他笑得畅快淋漓,笑得痛快不已,好像要把今夜压抑的一腔火气全部都发泄出去。笑够了,惊喜地对慕容氏说:“哎呀呀,夫人,您怎么不早认出来啊!好好好,帮了我的大忙了!”
慕容氏应激的恐惧已经落了下去,又窝回了椅子里,闻言翻了一个白眼:“老娘脖子上横着把剑,吓得站都站不直了,哪顾得上细看那个贱人——你待怎样?”
“夫人,您请好吧。” 冯飞虎笑眯眯地道,随后面向卜靖廷, “少宗主方才那席话,有情有义,冯某佩服。既然你要护这女人周全,那就只能按我说得做,快快把我家公子还回来吧。”
卜靖廷已经不寒而栗地把见不得人的念头摁了下去,正郁色沉沉,忽然听见冯飞虎这么说,直觉不妙,却一时想不到这种事能被他如何依仗,于是警惕地问:“凭什么?”
“哦,我忘了少宗主冰清玉洁,想不通其中的逻辑,那冯某就给你解释解释。”冯飞虎周身萦绕着一股不怀好意的气息,眼睛眯成一条缝,轻轻蔑笑,目光在卜秋台身上流连,“你不是说这个女人帮了你,你要保护她吗?好,既然这样的话,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办,我就让人给这女人画一百张、一千张肖像,贴到各地去,哪里显眼贴哪里,哪里人多贴哪里,再把她不干净的事往上一写……”
“你说,她还能不能活下去?”
他的话一出口,灯楼里霎时又是一片沉寂,在场所有人,哪怕是黑衣人,都被这条“妙计”的低劣和恶毒给震惊了。
一个女人,致命的污点被宣扬得举世皆知,何止活不下去,怕是死后都要被刻在门槛上,受千人践,万人踏。
卜靖廷瞳孔轻颤,似乎被冯飞虎“别出心裁”的毒计给震懵了,一时间没能接话。他虽然与卜秋台的关系堪忧,但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她受此糟践,可是他的家教让他对应付这种事一点头绪也没有,故而被打了个手足无措。所以,难道只能对冯飞虎言听计从吗?
“你做什么?”许元昌见许殊何身体前倾,一把将人拉住,“你别冲动,我们想想办法,冯飞虎已经记恨上了她,就算我们都死在这儿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等等,我们想想办法……”
“大哥,我……”
许殊何痛苦地回望过来。
他并没有冲动,因为身后还有数十条自家门生的性命,也知道哪怕自己拼个同归于尽也动摇不了冯飞虎。但是,在地牢中他没有坚定地拦住来香姑娘,来香姑娘今夜又是为了救他们才赶到灯楼,此时她被人血淋淋地撕开伤疤,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太没用了。
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无法忍受冯飞虎直勾勾地盯着那人。那两道黏腻的视线明明是落在那人的身上,却刺得他如芒在背。
“我只是……”
只是想,既然自己这么没用,至少能站到她身前,为她挡一挡刺人的视线。
冯飞虎听到动静,不屑地用眼角扫了他们一眼,并未理会,继续问卜靖廷:“所以少宗主,你怎么选择啊?”
“冯飞虎,你要杀我们,来试试就是了,何必搞得自己被天下人不齿?”闫昱肃然对冯飞虎道。他认为女天机使如果不替他和程千阳出头,或许就不会被慕容氏认出,此女子算是因为他们才被揭穿往事,故而十分愧疚,
程千阳的脸上则尽写蔑视之意,怒道:“呵,亏我还曾以为你有几分能耐,怎么,你已经别无办法,只能想出这么下作的招数了吗?”
“我确实已经别无办法。”冯飞虎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很坦诚地耸了耸肩,“而且招数不在清高,管用就行。”
这时,卜秋台忽然动了,往灯楼的墙壁走去。
她在慕容氏说出那件事后就如同出窍了,不为自己辩驳,也不叱骂慕容氏,竟是整个灯楼中反应最不激烈的人。众人也没有觉得奇怪,认为她要么是已经被吓呆了,要么是受创太大、颜面无存,想尽可能压缩自己的存在感,以此保护自己。所以,当她突然有动作,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卜靖廷回过神来,连忙拦她:“你干什么?!”
卜秋台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挡路的卜靖廷撇到了一边,并附赠两个字——“起开。”
她的一言一行驾轻就熟,毫无忌讳,把楼里众人看得又是一呆。饶是不合时宜,程千阳还是忍不住在闫昱耳边犯嘀咕:“这……怀玉山谷的少宗主,脾气还真是挺好的……?”
卜秋台与卜靖廷谁也没留意到刚才的无心之举,尤其是刚被评价“脾气好”的卜靖廷,见自己的关心喂了狗,习惯性地以高速接近恼羞成怒。
“问你话呢!”他厉声喝问道,担心她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见她的目标是墙壁,怀疑她是要在墙上一头撞死,霎时心中的警铃“丁零当啷”乱响出了编钟盛乐的效果,赶忙紧追两步:“慢着,有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卜秋台却在墙壁前停住了脚步。她站在墙上悬挂的一盏火把下,转回身来,问冯飞虎道:“这样能看清吗?”
“……什么?”冯飞虎没反应过来。
卜秋台:“你不是要给我画肖像吗,这边亮堂些,我问你能看清吗?”
“……”
哪怕以后遇到坟头诈尸,冯飞虎受到的惊吓也不能比此刻更多了,猫眼扩大成了半个铜铃,以亲身演示了什么叫“目瞪口呆”,神气刻板如被拓在年画上的神兽。
卜靖廷认为她疯了,自己的精神怕是也要不正常。闫昱和程千阳凝固成了两尊比肩的雕像,整个灯楼中只有许元昌与许殊何情况稍好一点——他们有幸在熙日宗的地牢里见识过一次类似的情形,但还是大受震撼。
慕容氏震惊如遭遇了一场七级地动,半晌后,捂着嘴怪叫起来:“……天呐,你还是个女人么,怎么一点廉耻心也没有?!!”
卜秋台鄙夷地扯了一下嘴角,冷声道:“你们都不怕把韩天钾的卑劣下流宣扬得人尽皆知,那么,我只不过是被恶犬舔了一口,更无须以之为耻。”
“你!”冯飞虎虽然经常被说是“病猫”,却听不得别人说韩天钾是“恶犬”,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地“喵”了一嗓子,被怒火顶得心肝焦疼。
慕容氏也气得切齿,不过不是因为向着韩天钾,而是因为多年不受顶撞,不甘被一个没有背景的狂妄丫头下面子。她想了想,心中又横生一道妙计,连忙回嘴:“你这蠢女人,我们不把宗主写上去不就行了,就说摸你的是底下一个不守规矩的……”
“住口!”站在她前面的冯飞虎突然一声暴喝。
慕容氏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仰视冯飞虎,意识到他那一声吼就是冲自己之后,急喘几口大气,大叫道:“你发什么瘟!冲我吼什么?!”
满屋的黑衣人也被他一嗓子吼断了片,不明白冯大人为什么突然以下犯上,眼神一个劲儿地往两位贵人身上瞟。
闫昱摇头浅笑,从夜行衣的裤带后掏出折扇展开摇了一摇,感觉有点冷,又收了起来,心道:“有色无慧。”
冯飞虎吼完那一声,冷静了些许,刚才气红的脸又黑得赛陈年锅底——公然说要把宗主的所作所为扣到一个不守规矩的下人头上,这不是变相承认了那女人说的“卑劣下流”么?
不得不说,在慕容氏开口之前,冯飞虎自己也有这个打算,毕竟在这个事情里,自家宗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角色。可私下做归私下做,直接顺着那女人的话说出来就是纯纯的蠢蛋了,相当于一耳瓜子隔空呼在了自家宗主脸上,这番打算也自然泡汤。
那边,无知无觉的慕容氏还在喋喋不休地狂骂:“好啊,敢对主子张牙舞爪!回去就让韩天铄杀了你的头!混蛋东西!瘟猫!皮欠抽的……!”
冯飞虎受了一大串连珠箭似的咒骂,五官都要扭曲了,心底无比后悔——自己当年怎么就信了这个贱妇的投诚,没有把她跟她那个多智多谋的烦人哥哥一起丢出熙日宗?
慕容氏能将韩天钾的原配夫人挤得黯淡无光,少不了冯飞虎的暗中襄助,如今倒好,韩天钾能否回来尚未可知,留下的唯一骨血就怀在慕容氏的肚子里。这女人一步登天,被韩天铄给捧成了个宝,转眼就拿冯飞虎等一众老臣的尊敬当鞋底子看。
冯飞虎低下头来,忍辱负重地道:“夫人息怒,刚才我是一时气急,并非存心冲撞。”
“我看是韩家对你太亲厚,让你忘了本!”早就忘记自己也是贱妾家奴的慕容氏气势汹汹,将两臂横叉在胸前,“要是这次原谅了你,以后你还不知要怎样,大概会骑到主子头上来了!”
“不敢。”冯飞虎的脸色愈发阴沉。
慕容氏从来都明白冯飞虎不是真心敬自己,但看着往昔最大的威胁如今低伏做小,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她今晚连劫持再惊吓经历了几波折腾,感觉肚子里那位隐隐要闹场,再加上心知冯飞虎“毒计”的关键在于利用女人的羞耻心,可惜对方不接茬,再逗留下去也没有结果,于是朝脚底啐了一口,叱道:“回府。晦气!”
说完后,她仰靠回椅背,闭上眼,面儿上显露了些许疲态。
冯飞虎使了一个眼色,立刻有四个黑衣人跑过来,一人抬起兽皮椅的一条腿,像抬轿子一样把慕容氏抬出了灯楼。
冯飞虎沉着面容,目光缓缓地在楼内众人的脸上逐个刮过。他吐出一口浊气,留下一句“少宗主,我们城门见”,便转身大踏步没入了楼外的黑暗中。
黑衣人们“唰唰唰”地收了兵刃,跟在冯飞虎身后鱼贯而出。有几个在跨过门槛前,悄悄回了一下头。
程千阳微微颔首,闫昱则向他们露出一个微笑,既是感谢,又是告别。
没有了一团乌烟瘴气,整个灯楼都敞亮了好多,卜秋台趁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扭头就出了灯楼。
一道黑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脚步清浅地跟在了她右手后,她用眼角瞥见,微微侧过脸,对那黑影无声地交代了几句什么,然后脚步越来越快,感觉迎面扑来的寒凉夜气也不能使自己冷却。
“来香姑娘,来香——!”有个原本温柔的嗓音沙哑了,自她身后焦急地呼唤着。
女人并不是天生就比男人多一层贞洁枷锁的,我一直认为几千年的社会文化之所以不断地强调女性“贞洁”,是因为占据统治地位的男性没有孕育能力、天生无法确保自己的血脉延续,所以只能掠夺女性的孕育能力,通过让女人守贞来保证孩子是自己的血脉。说白了,“贞洁”只是一场掩饰缺憾的诡计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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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孤胆闯城两情迷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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