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玄下,辟斜镇。
大汉热火朝天地挥动着炒铲,白气腾腾的大海锅里翻滚着油亮的板栗,随着翻炒发出外皮破口的脆响。
大汉:“都是去年十月下的栗子,搁地窖里封着的,不剩多少啦!”
他虽然语气豪迈,说话声音却控制得不大,给人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要不是在辟斜镇,会叫人以为这是个摆黑摊的。他的对面站着一个眉目温和的青年男子,正耐心地等待着栗子出锅,身后还跟着一匹乖顺的白马。
这时,摊外忽然传来两声惊叫:
“娘!”
“娘——!”
摊主的妻子坐在一张小木凳上,手里拿着一把短刃小剪刀,正在给箩筐里的栗子去栗苞,听到这两声叫喊,连忙张开双臂。街角跑出了一男一女两个惊慌的小童,双双飞扑进了女人怀里。
“怎么回事!”炒栗子的汉子警觉地停了手。两边的小贩也纷纷停住手中的活计,伸长了脖子警惕地张望,一片风声鹤唳。
紧接着有马蹄声越来越响亮,不多时,青年男子眼中映入了一个精炼的身影。他手从剑柄上慢慢移开,嘴角漾开了浅浅的笑意。
卜秋台并不是骑在马上,竟是牵着马从镇子那头一路跑来的,手里牢牢地攥着马绳。等到了许殊何面前,她胸口微微起伏,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后很快移开了视线,道:“抱歉,这次来迟了。”
许殊何:“已经很奇了,你果然能知道我何时会来。”
摊主妻子见状松了口气,催促自家汉子道:“还呆着干什么?赶紧炒啊,客人等着呢!”
汉子回过神来,立刻又挥汗如雨地挥起了炒铲,周围的小贩也都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了,只有最开始惊叫的两个孩子仍藏在母亲怀里,两双乌溜溜的眼睛恐惧地往外偷瞄。
许殊何温声安抚他们:“不要怕,这个姐姐不是坏人。”
然而两个孩子并没有被安抚住,其中男孩胆子更大些,犹犹豫豫地伸出一根手指,往一个方向远远地指了指,然后迅速地缩了回来。
“那里的马。”他掖在母亲怀里闷闷地说。
许殊何朝那个方向望去,目之所及只有一座森冷的孤崖,不禁心头一跳。再看卜秋台带来的黑马,果然威武又强壮,粗大的蹄子在地上拓出一个个碗口大的印。
卜秋台没有一起眺望,甚至连神色都没怎么变,只是拍了拍黑亮的马颈,对那小孩笑道:“难道只要是黑马,就是那边的马?”
孩子的母亲冲卜秋台笑笑,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这偶尔会有‘那边’的大人经过,孩子认错啦。”
随后,她胡撸了一把儿子的后背,道:“行啦,没看到这是个大姐姐么!”
卜秋台的笑意变浅。
对面编草鞋的小贩适时地添了一把火:“就是就是,我刚才也吓了一跳,一见是个愣俊的女娃才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汉子翻动铁锅,灶底的火苗突然猛窜一截,原本安静的黑马兴许是被火光晃到了,重重地踏了一下蹄。那两只蹄子强劲如铁铸,白银马掌与地面碰撞出金石之响,那一家人和两边的小贩都勃然色变,以为这马要当街失控。
卜秋台头也不回地将攥缰绳的手向上收了收,眼睛却仍看着那家人,看上去并不担心马儿暴起,动作只是安慰人用的。她道:“你们以为它是什么劣马么?不用怕。”
果然,马儿仅仅躁动了一下,很快就安定了下来,看来无论体格还是胆量都是坐骑中的一流。编草鞋的小贩抹了把汗,又呵呵道:“不过这马倒真是挺唬人的嘞!”
许殊何突然对她道:“别放在心上。”
卜秋台神情中隐隐的嘲讽倏然一散,有些意外。偏见是世道的产物,老百姓们也不过是受世道的裹挟罢了,她本来就不至于跟这些小老百姓计较,但不计较归不计较,被人看低她难免不痛快,但这点隐秘的情绪以前只被父亲看出来过,从未为外人察觉。
“好。”她点头,“不放在心上。”
许殊何心头稍松,随即转向那两个小孩,哄道:“这不是天机玄的马,出来玩吧。”
两个小孩见这人面相和善,不像是坏人,于是磨磨蹭蹭从母亲怀里退了出来,不一会儿又活蹦乱跳了。汉子铲出了十来个栗子丢到了锅台上,两个孩子欢天喜地捧起栗子,烫得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男孩跑到母亲跟前,嚷道:“娘,帮我用剪子铰开,这几个没□□!”
女人的剪子上都是栗子毛,没功夫理他:“你都多大了?自己用牙咬!”
男孩没办法,只好把栗子放到自己的后槽牙上咬,咬得龇牙咧嘴的。女孩也学着他咬栗子壳,半天后吐出了一口碎渣,弱声弱气地央求道:“娘,帮我弄开吧!”
女人于是放下了剪子,从女儿手中接过栗子,徒手一使劲给捏开了。
男孩不愿意了:“为什么!妹妹明明跟我一样大,只比我晚生一小会儿!”
女人又好笑又好气,呔道:“你害不害臊,跟你妹妹比?”
许殊何要了满满一兜栗子,付完钱,两人纷纷上了马。卜秋台看到白马的褡裢中还塞着各种各样的吃食,欲言又止。
许殊何:“姑娘想说什么?”
卜秋台:“我给你准备吃的了。”
许殊何忍俊不禁:“我当然知道姑娘不会饿着我,我买的都是零食,给孩子们的。”
卜秋台了然地点点头,又在许殊何身上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直视前方道:“走吧。”
“……”许殊何笃定她又察觉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在自己身上看了一圈,并没看出什么异常,细细思索一番后豁然开朗,脸上涌起几分愧色,“抱歉,那个腰铃我没有佩戴,但是好好收着了。”
原来刚才卜秋台并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东西,而是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她曾赠予许殊何一枚镂空雕花的腰铃,里面是治疗他头疾的药。
“不用抱歉。”卜秋台道,“但你经常没机会服药,那个腰铃能缓解你的病症,为什么不佩戴?”
许殊何沉默片刻,然后缓吞吞地道:“别人赠送的礼物不是珍藏起来更好吗?万一弄坏了就不好了。”
卜秋台皱皱眉,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疑惑:“当真?”
许殊何:“呃……”
卜秋台:“本来就是给你用的,弄坏了我再送你一个不就是了?”
许殊何轻咳一声。
卜秋台瞧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狐疑,正揣度他莫不是给丢了的时候,萧落的那枚胭脂小盒忽然鬼使神差地从她脑海中闪过。她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因为有香气?”
许殊何几许诧异地看她一眼,挺佩服她竟然能猜出来。他随即耳热,汗颜道:“你一片好心,但我戴这个东西确实不合适……”
卜秋台收回了目光,虽然她自己对这些毫无道理的“道理”嗤之以鼻,但不能强迫别人同自己一道特立独行,于是道:“是我没考虑周全。”
两匹马儿并排缓行,引得周围的小贩都探头探脑朝他们看。许殊何自知辜负了对方一片好意,心下愧疚,于是一改内敛的作风,主动挑起了一个话题:“刚才看到那两个小孩子,让我想起了婉宁小时候。”
卜秋台:“婉宁……是谁?”实际上,她早就把许家几口人的信息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当然没有漏下许婉宁。
许殊何想起来他并未介绍过,于是道:“啊,是我的小妹。她在家同刚才的小姑娘一样受父母偏爱,我父亲是个很严正的人,但到小妹这儿也会软上许多,除非大事,不然十有**顺着她,其余人谁也没有这个待遇。”
当初许父坚持把许婉宁嫁到旆县荣家,初衷也是以防许家有不测时小女儿会受到牵连,只是手段强硬了些。
卜秋台:“你觉得这是偏爱?”
“……当然。”许殊何疑惑,“不然呢?”
卜秋台认为置喙别人的家事不合适,于是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
“姑娘,你明明就是不认同。”许殊何中心觉得好笑,看出了她是憋着话呢,非要等他主动问了才会说,于是很顺从地递了个台阶,“不是偏爱的话,你以为是什么?”
果然,卜秋台立刻回答:“纵容罢了。”
许殊何:“纵容不还是出于偏爱?”
卜秋台摇头,缓缓说道:“你看那家卖栗子的。女摊主之所以让儿子自己想办法,是觉得他是个男孩,将来要顶事儿的,所以,当儿子在剥栗子这种小事上还要向大人求助时,她才忍不住呵责了几句。”
许殊何从未听过此等论调,不由竖起了耳朵。
卜秋台:“相反,那个女孩,没有人认为她长大后会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也就没有人愿意从小锻炼她、磨砺她,所以她能比哥哥得到更多的娇惯。总而言之就是——她的父母对她没有期待。”
黄昏间的风吹来,把她洒在肩背上的长发卷起丝丝缕缕。小商贩们对她所骑的高头大马都有些心悸,在二人经过时,纷纷减小了动静,不希望自己招惹上什么了不得的人。
“父母的偏爱。”卜秋台语声淡淡,“从来不会落在没用的孩子身上。”
我认为在孩子时期对女儿“偏疼”是不合适的,既容易让女儿变得娇弱、日后理所当然地认为男生应该呵护并礼让自己,又容易导致儿子缺乏对爱的感受、日后欠缺同情心和爱心(小男孩哪知道房子车子才是爱啊,只会误以为爸爸妈妈更喜欢姐姐/妹妹)
女孩不应该成长为“女人”,而应该成长为“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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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两骏施施香培话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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