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玄后山,白驳人正在忙早春的第一次松土。田间三三两两的散落着皮肤不同程度白化的男人女人,俯首耕锄,抬首抹汗。买卖交换的小摊在石头道路上一个接一个的随意支着,歪歪斜斜,首尾相连,摊主却看不见几个,只有些干不动田里的活儿的老头、老太坐在摊后或聊天或打瞌睡。
许殊何在这里反而成了“异类”,此时他静坐在河边,正提着一杆毛笔在宣纸上勾山描川。那天小谷子很努力地想告诉他些什么,但是左思右想,愁得白馍似的小脸都皱巴了,也没让他听出个所以然来,转天就在与其他孩子的零嘴争夺战中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许殊何拎起画纸,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叠好,用镇纸将其压在了一小沓图纸的最上面。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他已经基本印证了自己最初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一件事:这里的人待他之小心翼翼已经不是久藏山坳、恐惧外人能解释的,他发现,每当来香姑娘站在自己身边时,这些人的小心程度更甚,言行举止都一丝不苟,连热情的吴叔都颇有些讨好的意思,似乎与他相比,跟他们相处时日更长的来香反而更令他们感到拘束。
至于这些人对来香姑娘的态度是出于恭敬,还是畏惧,他还没有定论。
许殊何从小食车的底层又抽出一张宣纸,在画案上铺平了。说起来,来香姑娘这些天很少出现,每隔几日会点卯似地在他身边守一会儿,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而且有两次身上都开着新伤——虽然有衣服盖着,但他能闻到淡淡的血气和药粉味。既然对方有意遮掩,他也就强忍着不多问,其实这也不奇怪,对方离开了兰芷药坊,又不像他一样有家族的支持,肯定是要做些营生赚银子的。只是她已经没了武功,还在接些刀光剑影的活儿,未免太拼命了。
许殊何叹了口气,又默默地背了一遍准备好的词。
“咳,小伙子,啊不……许公子!画画呢?”
许殊何一抬头,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个老头。那老头身形清瘦,穿着素袍,下巴上蓄着一撮周正的羊角胡,明明是副世外高人的扮相,却笑得像个狗腿子。
他见对方是个老者,便准备站起来回话,那老头却连忙按住他,一掖衣服下摆,自己蹲到了他身边,笑吟吟地道:“我是这里的郎中,有个事想请公子帮忙,不知道你现在得不得闲?”
来者正是被卜秋台抓上天机玄的裴老郎中。
许殊何点点头,道:“您请讲。”
“哎呦呵,‘请’不敢当,请不敢当!”老郎中浮夸地摆手,笑得像颗干枣,露出一口对于他这个岁数的老人来说很难得的健全黄牙,“……那我就讲啦?就是,呃,你有没有发现,帮我们修水坝的那个女娃娃,最近受了些伤啊?”
许殊何提起了精神,忙问:“您知道她是怎么伤的?”
“那肯定是不知道。”老郎中讪讪地笑,“但是不管是怎么伤的,都得涂药对不对?可是现在吧有这么个情况——我那里的药,不够了!”
“药不够了?”许殊何微微凝眉,“没有给她说么?”
“嘿呦!”老郎中一惊一乍地怒拍自己的大腿一把,把许殊何吓了一跳,“你当人家成我们这儿的管家了?事事都要劳烦人家?那女娃娃是个好娃娃,与我们无亲无故,却仗义地帮忙,所以她受伤了,我不能不管呀!”
许殊何看这老头说得真情实感、煞有介事,疑惑地道:“所以您找我是?”
“嘿嘿,”老郎中笑,“我是想……”
“大哥哥——!”一连串稚嫩又嘈杂的童音传来,老郎中倏然闭了嘴。许殊何回头,看见是一帮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这些小孩都在他这里捞着过好吃的,很快就放下了戒心,将大人们的叮嘱背叛得彻彻底底。
许殊何向他们挥手打招呼,问道:“你们去哪里?”
那帮球球蛋蛋的小孩儿边跑边道:“小谷子的哥哥喊我们去地里拔草!”
小孩儿们后面果然还追着一个半大的少年,正是小谷子的亲哥大谷子。与白白嫩嫩的幼弟不同,大谷子身上除了几个白斑外,其余地方都是健康的小麦色,胳膊和腿虽然细,却有很明显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劳动人家的孩子。他不像小孩儿们那么无所顾忌,经过许殊何时慢下来问了个好,然后又急匆匆地追那些活泼捣蛋鬼去了。
许殊何眉眼含笑地转回头来,见那老郎中正在挠头看天,遂问:“您刚想说什么?”
老郎中觑了一眼跑远的孩子们,又恢复了狗腿子笑,呵呵道:“也没啥,就是以前都是我自己到外面去添置草药,但我老胳膊老腿的,每次都累个半死。我看你会骑马,所以就想着……这次能不能由你载我下山?”
许殊何:“我骑马载您下山买药?”
老郎中心虚地点点头,满含希冀地望着他。
许殊何:“可我不知道下山的路。”
“……?!”老郎中的眼睛慢慢瞠大了,上唇的几根胡须肉眼可见地颤了颤,“你来了两趟,没记住路?”
许殊何:“来的路上我蒙住了眼睛。”
“我知道!”老郎中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许殊何,“你中途就没拨开布条看看?!”
许殊何微笑道:“如果偷看,蒙眼还有什么意义?”
“我滴娘嘞!”老郎中痛心地一摔手站了起来,在小画案旁边来回踱步,他自己被抓上来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还能活,所以只顾着挣扎哭喊,全然没看路。天机玄前后黑压压的,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自己乱走,好容易见着根救命稻草,没想到就这么折了!
“你说说你,你这个年轻人,怎么心眼这么实诚?以为腰上挂个剑就安全了?心也忒宽了吧!”他恨不得去指许殊何的鼻尖,“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不怕别人把你给卖了!”
许殊何略尴尬,安慰他道:“老人家,多谢您,我并非对人没有警惕心,但是……”
“你不要以为女人就对你没有威胁!”老郎中双目圆瞪,以为他是看卜秋台是个女人就放心大胆地跟着走了,于是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普通女人确实不足为惧,但总有那么极个别的,她很,她很……”
他词穷了,脸颊急得通红,右手手背啪啪地直打左手手心,半天想不出个精准的表达,最后愤懑地一呵气,叱道:“……她很张狂啊!哎呦呦,她能对你干的多着呢——”
“……”许殊何微笑着歪头,“您是说来香姑娘?”
“谁是来……啊,啊不是!”老郎中说漏了嘴,一下从激动中清醒过来,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既不吼了,也不躁了,而是转用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我只是劝告你,不要见对方是女人就掉以轻心!人心难测,你还年轻,这样也太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了!”
许殊何的心中涌起了一点酸涩——“来香”是个假称?他垂下眼帘,睫毛在眼皮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翳,再抬眸时,目光仍是温和的,对那老郎中道:“我不是因为她是女人才愿意蒙眼。”
老郎中的手一顿,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捋胡子,把本来规整的胡子捋得乱七八糟,问道:“唔,那是因为什么?”
许殊何道:“因为她救过我的命。”
老郎中的心里“咯噔”一声脆响。
许殊何竖起三根手指,道:“三次。”
老郎中的心里冒出俩字——完蛋!
完蛋完蛋!怪不得这傻小子这么随遇而安,感情早已把命欠在了那女魔头手里!是死心塌地的女魔头的人!
许殊何道:“所以,不管她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哪怕要我的命,我也没理由说一个‘不’字。况且我……”
他的耳尖泛起一点点红,道:“我对她……”
“许、许公子,买药就不麻烦你了,我跟你再商量个事呗!”老郎中再一次打断了他,咧着嘴干巴巴地笑,“我今天来找你的事儿,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行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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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衷心酬恩受斥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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