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的脉搏很强劲,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
卜秋台用力将人再次架起来,把人往马车里扶。本来男子的体格就普遍比女子更强壮,卜秋台又伤过根基,真气全无,更觉得吃力,扶上两级台阶后停下来休息,呼吸略略粗重。
许殊何于是暗暗发力。
卜秋台调整好呼吸,一鼓作气,使出全身的劲将人往车厢带去,没想到身上的负担好像比刚才轻了一点,她用力过猛,差点抱着人栽进车厢。待将许殊何小心地在软垫上摆好后,她坐到车厢口,呼出一口浊气。
马儿抖掉肚子上沾的浮土,将脑袋探了过来,朝着车厢里短嘶了一声,见许殊何还不起来,伸嘴想去咬他的鞋,被卜秋台推开。
卜秋台目光放空,望着天边暖红色的卷云和云天下峥嵘的孤崖,默默无言,好像是出神了。
“我好像错了。”她忽然低声说。
马儿两个鼻孔一喷一喷地冒着白气,又凑过来气愤地拱许殊何的脚底,再次被卜秋台推开,焦躁地在轿外跺了跺蹄子。
卜秋台望了一会儿远天,又看回车厢内,目光在那因中毒而格外宁静的面孔上逡巡许久,胸口愈发堵得厉害,道:
“我一无所有,凭什么留下你?”
她没法光明正大地依靠怀玉山谷,也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天机玄主人,等她离开天机玄,又是一个江湖流落客。她的武功所剩无几,动用闰气就会自我损耗,不动用闰气连将人抬上车都费劲。
而许殊何呢?
纵得一手漂亮的穿花剑,家族跻身五宗会,这两年与兄长累累立功,是云程发轫的江湖新秀,合该有人为他添衣烹食、红袖添香。
这个想法忽如其来,却如潮水般飞快地淹没了她,将她得知卜靖廷与秦璧如订婚的喜悦冲刷了个一干二净。私心、眷恋、痛苦和占有欲交错袭过她的心头,她忍了忍,终是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带着一点怕被窥见的羞耻心和逾越界线的自责感,用指腹轻轻拂过许殊何的脸颊。
许殊何攥住了她的手腕。
卜秋台双目圆睁,懵然对上他清亮的目光。
马儿得意地鸣了个响鼻,甩着尾巴跑到了马车的辕木旁,比马车的两匹配马高出整整一个头,似是想顶替它们的位置。
卜秋台整个人都僵直了,恨不能原地生烟飞走。
她如遭重击,迅速把自己的手腕往外抽,而许殊何本身就是隔着紫棘轻轻捉着她的腕,她一挣,他就松了手。
许殊何:“你是天机使么?”
卜秋台:“你什么时候醒的?”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许殊何微侧上身,用手肘撑着身下的垫子坐起身来,道:“在经过天机林的时候。”
卜秋台在来的路上心事纷杂,虽然时不时回头确保许殊何不会滑落下马,但漏听一点小动静也是正常的,所以才没察觉许殊何醒了。她半侧过身,将脸扭向了车厢外,坦白道:“我是天机玄主人。”
“什么?”
“我是天机玄主人。”
“……”
见许殊何迟迟不接话,卜秋台估计他是不信,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斜靠在了车壁上,道:“空架子罢了,不是真的。”
许殊何:“……什么意思?”
卜秋台背对着他,平静地解释:“如你所知,我武功散尽,只剩下了轻功还能傍身,在天机玄要靠都雷音帮我伪装。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牵制住熙日宗,韩天铄很怕在万窟岭杀死原宙的那个人,而我要借此为四大宗争取喘息的机会。”
许殊何惊呆了,第一反应是她和都雷音也太疯狂了,竟胆敢冒充天机玄主人!万一杀死原宙的那个魔头找过去,二人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还没问出口,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卜秋台在月溶轩中包满纱布的样子,以及当时两人用指尖在彼此掌心写下的对话——
“我还活着?”
“活着。”
“怎么会?”
许殊何愕然。
她是因为一场重伤才失去武功,按照柳优施转述的说法,她受伤的原因是从从悬崖上坠落了。
她坠的是哪座崖?
坠崖真的能让一个剑法不俗的名门之后经脉尽损、一丝真气也不剩了吗?
许殊何的声音微不可查地变了调:“所以当时在七窍峰峰顶杀死原宙的人……”
“是我。”卜秋台承认。
许殊何屏住了呼吸。
傍晚的黄昏暖意融融,漫天霞光喷薄似火。
卜秋台的眼瞳中倒影出一点炽烈的红,嘴角浮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我现在只能用闰气了,‘蛊器傀毒闰’的那个闰。”与其说是在讲给许殊何听,倒不如说她在自言自语,“五大宗现在彻底容不下我了,不过没关系,反正用真气他们也容不下我。”
“你很好奇闰气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威力吧?因为它从来都不比真气逊色,五大宗误以为它能让人一日千里,心生畏惧,所以才将闰道贬得一无是处——这个不仅你不知道,全天下人都被蒙在鼓里。”
“他们不了解的是,超出承受能力的闰气会损伤经脉,甚至让人爆体而亡,所谓的一日千里需要用命做代价,而这也是我落得如今这幅样子的原因。”
“原宙曾说我在闰道上天赋极高,强行让我祛真入闰。”
“他好像没有看错,我孤注一掷,果真将他杀死了。”
……
卜秋台久久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发现许殊何在微微发抖——他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软垫,低垂着脑袋,脸色苍白,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他压根没听清她后来说了什么,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只清楚地接收到了这样几个信号:
让自己动了心的这个女人,就是七窍岭之巅那个恐怖如银鬼再世的魔头;
是像掐死一只小鸡一样掐断了原宙脖子的人;
是世家门派的心腹大患;
是自己曾参与在荣华城截杀的目标。
卜秋台看见他的状态,什么都明白了。其实她早就懂得,所谓偏见不是一时一日就能消除的,哪怕许殊何不愿对她另眼相待,但世道如此,他的选择在多数情况下由不得自己的本心。
“许培,”她的声音中反而听不出悲伤,“躺下休息,我们该出发了。”
余毒还要缓一缓才能消除,许殊何本来就有头疾,还是暂且不要骑马吹风为好。
卜秋台将车厢的门帘放下,朝黑马吹了声口哨,指了指天机玄的方向。马儿不情不愿地在原地打了两个旋儿,还是乖乖地朝天机玄奔去。
缰绳甩响,车轮辘辘滚动,天色暗沉下来,三三两两的星辰爬上了傍晚的天空。
随着马车朝着与天机玄相反的方向渐渐驶离,道路旁边的人烟越来越多,她们走的是郊野相对宽阔的土路,依稀能听到城中打更闭市的声音。
“你打算一直留在天机玄吗?”许殊何的声音忽然从车帘后传出。
“不是。”卜秋台道,“待给你看完灯船,我就从那里离开。”
许殊何沉默了——天机玄虽然声名狼藉,可江湖人或多或少都对它有一种奇异的神往,因为世人皆慕强,而那座玄天阁正是无可撼动的强权所在。尽管卜秋台前往天机玄的初衷不是为了权势,但滔天的权势足以动摇人心,所以他原本只是不抱希望地一问,没想到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
“我不看灯船了。”良久后,他闭上眼,艰难地下定了决心,“你跟我走,以前你做过的种种不会再有旁人知晓——包括我的父母。”
“吱呀”一声细响,马车停在了路边。
卜秋台一把撩开车帘。
许殊何睁开眼睛,与她对视,目光中的最后一点犹疑也消失殆尽,道:“好么?”
卜秋台动容地望着他,握车帘的手用力到发疼。
“不行。”
许殊何怀疑自己听错了,愣了愣,然后眼底不可抑制地爬上血丝,几乎是责问地冲她喊道:“为什么不行?!!”
卜秋台歉疚又心疼地看着眼前终于失控的人,柔声说道:“因为我还要让‘卜秋台’活过来。”
许殊何说不出话,委屈极了。
卜秋台:“我离开怀玉山谷,就是为了向全天下证明他们错了,如果‘卜秋台’果真如传言中一样草草收场,我当初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
许殊何:“你……”
卜秋台:“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就会竭尽全力地重回人们的视线,届时让他们敬我也好,怕我也好,怎么都好,就是不能看不见我。我愿意离开天机玄也不是为了你,而是我自身实力不足,坐不稳那个位置,但凡我系得起天机玄主人的那席银纹黑披,任谁也别想让我轻易脱掉!”
“虽然很伤人,但是我不能骗你。”
许殊何的喉咙艰涩地滚动了一下。
他明白了,须臾后垂下了脑袋,静静地顶了一会儿软垫,然后落寞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撩拨我?”
卜秋台:“非是撩拨。”
许殊何:“那是什么?”
卜秋台:“我想让你到我这边来。”
许殊何顿住,不确定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因为这太离世异俗了。
卜秋台:“我没有别的路可选,却很贪心,希望这条路上有你陪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唯独不能被你隐藏在身后,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让你像你盼望的那样,披斜阳吹笛,踞小园培香,衣衫不揽风雨,做一个悠闲自在的人。”
许殊何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提到的吹笛与培香,都是他驾马车送她来时曾提过的爱好——那个片段太遥远,他都要遗忘了。
说来奇妙,仅仅是只言片语,便让他心中的悲愤与失落忽然间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曾经被她勾起过一次的东西。那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与他二十多年里所受的规训激烈地冲撞,弄得他头晕目眩、呼吸不能。
许殊何怔然道:“可是这不……”
这不可能啊!他们做不到的!
哪怕他们愿意。
“许培,不要现在回答我。”卜秋台没有让他将话说完,“下个月的望日,我会准备好灯船等你,如果你愿意来,我再听你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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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晓惊密殊何尝情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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