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事件半月后,萧明昭身体虽然渐愈,但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沉郁之色。谢珩来看过她两次,只当她是大病初愈精神不济,离去时叮嘱苏蓉好生照看,并未深究。
这日午后,安阳长公主递牌子入宫,言明是来探病。她今日打扮得依旧光彩照人,云锦宫装,环佩叮当,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锦盒的侍女。
“本宫听闻陛下圣体欠安,心中日夜忧惧,今日特来探望。”长公主面带关切,柔声说道。
萧明昭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见她来了,放下书卷,轻声回道:“有劳姑母挂心,朕已无大碍了。”
宫女搬来绣墩,接过长公主带来的锦盒。
长公主落座,细细打量了萧明昭片刻,叹道:“瞧着气色是好了些,但仍是清减了不少。陛下年纪小,更需好好将养,万不可落下病根。”
“多谢姑母关心,温太医医术高明,调理得甚为尽心。”
长公主又笑着说了些京中趣闻,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前几日我府里下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红嘴绿鹦哥,灵巧得很,竟会学人说话,整日里‘公主万福’、‘公主吉祥’地叫,虽是蠢物,倒也有趣得很。明日本宫让人把它送进宫来,也给陛下解个闷?”
“姑母有心了。只是宫中规矩多,怕委屈了它。”萧明昭委婉拒绝道。
长公主也不坚持,话锋一转,笑道:“也是。说起来,五日后,永宁侯夫人要在城西的春熙园办一场赏花宴,名义上是赏秋菊,实则是想给她家那位下月初九就满十五的嫡女相看相看人家。届时京中好些适龄的公子贵女都会去,热闹得很。陛下久在深宫,若觉得闷了,可有兴趣去瞧瞧热闹?只当散散心也好。”
萧明昭心中一动。永宁侯是世袭勋贵,虽无实权,但在宗室勋戚中颇有声望。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挑眉,带着一丝好奇:“朕还未见过这样的宴会。永宁侯家的千金……还未及笄,侯夫人为何如此急切?”
长公主用团扇掩口轻笑:“我的好陛下,这哪能算急切?这不过是让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先见见面,彼此有个印象。若真有投缘的,也不过是两家心里先有数,多来往几年,培养些情谊。等到男方行了冠礼,女方及了笄,再正式议亲下聘,那才是正经呢。”
“原来如此。”萧明昭恍然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垂手侍立在侧的苏蓉,只见苏蓉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长公主却似打开了话匣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笑道:“说起来,陛下再过两三年,也到了可以留意身边人的年纪了。不知……陛下可有偏爱的男子类型?是喜欢文采风流的,还是英武矫健的?”
萧明昭被这话惊得猝不及防,脸颊微微泛红,显出几分符合她年龄的羞窘:“姑母!朕……朕从未想过这些……”这倒不是假话,她过去的世界被谢珩和其他的事填满,从未分心于此。
长公主见状,笑得更是意味深长:“陛下不必害羞。臣妾像您这般大时,也曾偷偷想过未来驸马该是何等模样呢。后来成了婚,再后来……守了寡,如今回头看看,这日子竟也过得这样快。”
她语气带着一丝真实的感慨,但很快又变得轻快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臣妾如今这日子,可比那些有丈夫掣肘的妇人们爽快多了!不用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不用劳心费力生儿育女,更不用和那些狐媚子小妾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不知有多自在!”
萧明昭看着她保养得宜的脸庞,轻声问道:“可是……姑母一个人,不会觉得寂寞吗?”
“寂寞?”长公主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用扇子轻轻点了点下巴,“这京城里,有趣的事儿、有趣的人多得是。本宫如今还总觉得这日子过得太快,不够用呢!”
“不过,陛下与寻常女子不同。将来不是您出嫁,而是那些万里挑一的好儿郎入宫来陪伴陛下。一则可解深宫寂寥,体验男女情爱之乐;二则嘛,”她笑着地拖长了语调,“也可借此稳固皇权,联结重臣世家。这其中关窍,陛下日后便知。”
萧明昭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只低声道:“姑母的话,朕记下了。”
又闲话了些无关痛痒的京中传闻,长公主便起身告辞了。
是夜,万籁俱寂。确认萧明昭已然睡熟后,苏蓉悄无声息地离开寝殿,前往谢珩通常在宫中处理政务的宫殿。
内里灯火通明,谢珩仍在批阅奏章。听内侍通报苏蓉求见,他头也未抬:“进。”
苏蓉进入房内,垂首躬身,将白日里安阳长公主与陛下的对话,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长公主提及永宁侯夫人的宴会及询问陛下偏爱男子类型时,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奏章上留下了一个稍重的墨点。
他搁下笔,冷哼一声,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和不屑:“宗室里的这些人,心思倒是活络,竟比本王还急。陛下尚未及笄,就敢在她面前搬弄这些,打起了选男妃、固皇权的主意。”
苏蓉沉默地站着。
谢珩沉吟片刻,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自然不信女帝此刻会对男女之事有什么想法,但长公主的话——
“本王知道了。至于长公主……”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她若再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你知道该如何提点她。”
“是。”苏蓉应道。
“回去吧,别让她察觉。”谢珩挥挥手,重新拿起了朱笔。
苏蓉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谢珩望着跳跃的烛火,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日后,秋高气爽。尽管谢珩不赞同,但还是勉强默许了这次出行,赵无疾带着伪装的亲卫跟随着萧明昭出行。
安阳长公主对这阵仗颇为受用,一路上言笑晏晏。萧明昭则安静坐在车内,指尖微撩车帘一角,望着窗外的街景与行人。
春熙园以精巧景致闻名,今日园门前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公子贵女们在仆从簇拥下进入园内。待萧明昭的马车抵达,长公主先下车,再回身搀扶一位身着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帷帽的少女下车,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被吸引。
帷帽轻纱遮面,可那通身气度、周围明显异于寻常家仆的护卫,再加上长公主屈尊降贵的姿态,让不少精明人猜到了来者身份,气氛瞬间变得微妙又恭敬。
永宁侯夫人得信,忙带着女儿与一众仆妇迎出,满脸受宠若惊,躬身就要大礼参拜。长公主及时用眼神制止,笑道:“夫人不必多礼,今日我家侄女只是慕名来凑个热闹,莫因她扰了各位雅兴。”
侯夫人会意,连忙引两位贵人入园中最佳的临水轩阁。这里视野开阔,既能赏园景,又相对清静。
侍女奉上香茗点心后悄然退下。
宴会虽为永宁侯千金相看而设,但少年少女们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结伴赏花、投壶、评诗……
萧明昭隔着纱望着这一切,只觉得新奇。
不远处,王瀚和钱婉陪在各自母亲身侧。两人无意间抬眼,瞥见了轩阁内那熟悉的身影,及立在身后的苏蓉,心中一动。
王瀚与钱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与关切。王瀚先跟母亲低声报备了一句,钱婉也向母亲说了声“去那边看看景致”,两人这才一前一后,有些拘谨地朝轩阁走近。
他们到了阁外,恭敬行礼:“臣子王瀚(臣女钱婉),参见长公主殿下,参见……小姐。”他们默契地省去了“陛下”的称呼。
长公主正觉无聊,见是他们,笑着道:“原来是王侍郎家和钱大人家的孩子,倒巧了。你们年轻人自去说话,不用拘着我。”她本就想让萧明昭多接触外人,当即起身走开,去与永宁侯夫人攀谈。
轩阁内只剩萧明昭、王瀚、钱婉三人,及如苏蓉。王瀚看向萧明昭,声音带着关切:“您……身体大好了?前些日子听闻您不适,我们……一直记挂着。”
钱婉也温声道:“您身体好些了吗?”
萧明昭心中微暖,她微微颔首:“已经好了,再过几日便能继续上课。”
王瀚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兴致勃勃地指着园景介绍:“这春熙园的菊圃最有名,培育了好几种稀有品种,‘绿水秋波’‘凤凰振羽’今日都开了!那边的曲水流觞亭,方才还有人在斗诗,若是您有兴趣,我们可以去看看。”
钱婉也道:“园中热闹,您也可以解解闷。”
萧明昭点了点头。
几位公子小姐认出了王瀚和钱婉,又见他们与轩阁中那位神秘矜贵的“小姐”相谈甚欢,不由好奇地打量,却被周围护卫的气场震慑,不敢贸然上前。
不远处,一位衣着华贵、摇着折扇的国公之子,对身边同伴低笑:“瞧见没?那位八成是宫里出来的。王瀚和钱婉倒机灵,先凑上去了。”
他身旁稍显沉稳的青年却皱了眉,低声提醒:“慎言,你看周围那些护卫,眼神利得很,绝非普通侍从。”
萧明昭虽与王、钱二人说着话,注意力却大半放在园中众人身上。
长公主周旋于夫人们之间,言笑晏晏,反倒像宴会主人;少年们卖力展示骑射、诗才,少女们则矜持地抚琴、赏菊。这一切,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
在园中待了约莫一个时辰,萧明昭渐觉倦怠,她告知长公主自己准备回宫。长公主虽未尽兴,却也笑着地应下。
回程的马车上,长公主仍兴致勃勃地品评今日见过的公子,萧明昭只是默默听着,偶尔“嗯”一声。
这次出行,没让她感到半分轻松,反倒让她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轻轻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
秋末,南方水患,谢珩离京督办。临行前将政务交枢密使王焕、太师崔琰、肃亲王协同处理,同时令赵无疾加强宫禁。
临行前一夜,谢珩来到女帝的寝宫,面色沉静:“陛下,臣离京期间,陛下当好生休养,温习课业。朝中之事由枢密使王焕、太师崔琰、肃亲王协同处理,您…您若有事,可与他们商议,或者是传信于臣。”
“你要多久回来?”萧明昭放下手中的笔,仰头问道。
“少则半月,多则一月。”
萧明昭咬了下唇,“那你一路小心。”
“嗯。”谢珩沉默片刻,“臣告退。”
萧明昭点点头,她看着摄政王离去的背影,一时间情绪复杂。
谢珩离京第三日,萧明昭手持书卷却无法静心阅读。
“林姑姑,传当值的吏部尚书王敬之来,朕有经义问题请教。”
女官应声而去。
王敬之年约四十,接到传召心中疑惑,仍快步赶来:“臣王敬之,叩见陛下。”
“王爱卿平身。”萧明昭掩去紧张,声音平稳,“朕读书遇惑,听闻爱卿学问渊博,特来请教。”
“陛下谬赞了。”
她先问了两个《尚书》治国的浅显问题,待王敬之谨慎答完,话锋一转:“摄政王督办水患辛苦,只是他离京后,其他人处理政务,想必不轻松吧?”
王敬之摸不透意图,只能实答:“回陛下,近日无紧急政务,多是日常汇报与地方请安折。”
“国事不可久拖。”萧明昭端起茶盏吹了吹,“先帝曾让太子监国、学批寻常奏章,朕虽年少,也不该全然置身事外。王爱卿,取今日地方请安、祥瑞类的寻常奏章来,朕也学习一二。”
王敬之心头一紧,但他不敢直接拒帝,心里再三权衡后道:“臣遵旨。”
萧明昭接过奏章,心脏狂跳却面不改色,让王敬之退下后,她径直走向御案。
苏蓉目光紧随女帝,谢珩离京前有过命令——“非重大决策,若陛下有意,些许小事可让她尝试,尔等记录禀报即可,不得擅自阻拦。”
这几份折子,显然不算“重大决策”。
萧明昭拿起谢珩常用的朱笔,她回想谢珩批文的笔迹、语气,深吸一口气落笔。
请安折——【知道了。尔等勤勉王事,便是最好。】
祥瑞奏报——【着该县好生看护,亦不必张扬。】
待批完最后一本,她才轻舒一口气:“林姑姑,将这些发还下去。”
女官上前收起折子,低头应“是”。
半月后,谢珩风尘仆仆赶回京,苏蓉将这些日子女帝的行程简要汇报,特别是关于她批阅折子的事。
“她批这些折子时,可有犹豫?或征询他人意见?”
“陛下下笔很稳,未曾问过任何人。”苏蓉垂首回禀。
谢珩第一次清晰察觉到,自己一直以为需依附他的“藤蔓”,已经在他不察时,倏然长出了枝丫。
不悦、警觉,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妙情绪在心间涌动。
他微微颔首:“知道了,下去吧。”
苏蓉无声退下。
谢珩望向窗外夜色,有些东西开始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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