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摄政王以“陛下渐长，需同龄人伴读，亦可习相处之道”为由，亲自为幼帝挑选了两名伴读——兵部侍郎之子王瀚与礼部郎中之女钱婉。
同时，他逐渐减少了亲自授课的时间，另请了一位年轻博学、性情相对温和的太傅主讲经史。
王瀚性情沉稳却又带着少年人的开朗，举止有度；钱婉细致含蓄且性情温柔。两人初入宫时还有些谨小慎微，但时日稍长，发现女帝并无骄纵之气，三人渐渐便熟悉起来，感情日笃。
这日，王太傅讲完课，收拾书卷时温声道：“陛下与二位伴读若有心得，可多琢磨。今日课业便到此处。”说罢躬身退去。
殿内气氛松快，王瀚便捧着整理好的经卷走近，指尖还沾着墨痕：“陛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您说这‘伊人’，是求心境，还是真有其人？”他身量已高了萧明昭小半头，说话时微微俯身，眼神里带着些许认真。
萧明昭托着腮，想了想：“朕觉得，或许是求而不得的一种心境吧。就像……就像朕以前很想出宫去看看西市的杂耍，总觉得那才是最好的。”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钱婉细声细气地接话：“陛下说的是。不过臣女倒觉得，或许真有那么一位‘伊人’，只是路途阻隔，才显得格外美好。”
萧明昭来了兴致，提议道：“今日天气好，我们去太液池划船可好？荷花该还没谢尽。”
“好呀！”王瀚立刻响应。
三人到了太液池，内侍撑着小画舫。萧明昭伸手去够池边的莲蓬，身子一倾，王瀚立刻伸手虚虚扶住她的腰：“陛下小心！”语气里满是紧张。
钱婉坐在船尾，把剥好的莲子放在白瓷碟里，轻声道：“陛下慢些，莲子刚剥好，吃着解乏。”
萧明昭接过莲子，分给两人，秋日阳光落在三人身上，衣袂随微风轻晃。
除了游湖，他们偶尔也会在皇家马场跑马，或是在藏书阁玩“赌书”游戏，枯燥的深宫生活因有了同伴而增添了许多色彩。
十月深秋，一场秋雨过后，萧明昭染了风寒，精神本就差。这日午后，她喝了小厨房送来的冰糖炖燕窝，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腹中突然绞痛，脸色瞬间灰败，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刚想唤人，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寝宫内顿时乱作一团！
谢珩正在议事阁与枢密使王焕、户部尚书钱益民商议漕运之事。江南漕运近来屡屡延误，经查是地方官与漕帮勾结，私吞运费。
三人正讨论着如何派钦差彻查，突然听到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摄、摄政王！不好了！陛下…… 陛下喝了燕窝后昏迷了，像是…… 像是中了毒！”
谢珩脸色骤然铁青，霍然起身，“此事暂搁，容后再议。”说罢，他便疾步冲向皇帝寝宫，玄色蟒袍的下摆带起凌厉的弧度。
“查！给本王彻查！所有经手之人，一律拿下！严刑拷问！”他人未至，命令已经下达。
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
太医署的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赶来，为首的是几位院判。然而诊断结果却让他们冷汗直流——陛下脉象凶险，确是中毒之兆，但毒性诡异，一时难以判断是何种毒物，更遑论解毒。
“废物！”谢珩一脚踹翻旁边的药箱，瓷瓶摔在地上碎裂，药末撒了一地，“陛下若有不测，尔等全族陪葬！”
就在这时，温子瑜被同僚推了出来。他并非院判，但因医术高超、尤其精于解毒而在太医署内颇有声望，只是性情淡泊，不喜争斗。
“王爷，”温子瑜上前躬身，声音沉稳温和，“可否让微臣一试？”
谢珩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你是何人？”
“微臣温子瑜。”
“你有几分把握？”
“诊脉后方知，但微臣必尽全力。”温子瑜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谢珩盯着他看了片刻，侧身让开了位置。
温子瑜上前，指尖搭在女帝腕上，又查看了她的瞳孔、舌苔，询问了发病前后的细节。他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迅速写下一张药方：“立刻按此方煎药！先用三碗水煎成一碗，快！”
药很快煎好送来。温子瑜先尝了一口，确认无误，才用银勺小心地给萧明昭灌下去。
谢珩站在床边，目光死死盯着萧明昭的脸，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息。
药灌下去后，萧明昭依旧昏迷，但痛苦的呻吟似乎减轻了些。温子瑜再次诊脉后，稍稍松了口气：“陛下体质弱，所幸此次摄入毒物不多，且发现及时。此药能护住心脉，化解部分毒性，但余毒清除和恢复尚需时日。”
赵无疾这时进来禀报：“王爷，小厨房掌事招了，燕窝里的毒物是一个蒙面人给的，说若不照做，便杀了她全家；送膳的宫女途中也曾被人拦过。”
“接着查，另外，把所有与陛下有过接触的宫人、侍卫，都暂时看管起来，不许与人接触！”
“是！”赵无疾领命退下。
谢珩挥退其他太医，只留温子瑜在偏殿候命。他拖过椅子坐在床边，刚要伸手探萧明昭的体温，昏迷中的萧明昭突然皱紧眉头，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
那只冰凉的小手，竟直直抓住了谢珩的手。谢珩下意识想抽回，可萧明昭抓得极紧，指节泛白，带着颤抖的冷汗。他低头，看着那只纤细得过分的手，再看看萧明昭痛苦苍白的面容，最终，他没有挣脱，反而慢慢收拢手指，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温子瑜见此情景，脚步顿了顿，眼神微变。他轻轻把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躬身退到角落，安静地站着。
萧明昭在混沌中，隐约感觉到手上的温度，她抓得更紧了些。
谢珩没察觉她的细微动作，只是盯着她的脸，眼底翻涌着怒火、后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焦虑。
三天后，萧明昭终于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温子瑜，他正俯身诊脉，温和地问：“陛下醒了？感觉腹痛减轻些了吗？”
萧明昭虚弱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一旁的谢珩。他眼底有血丝，脸色冷峻，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阴鸷。
“既醒了，便好好休养。”谢珩开口，语气平淡，“温太医会负责你的调理。”
他顿了顿，朝殿外喊道：“苏蓉。”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走进来，身着素雅宫装，面容端庄：“奴婢苏蓉，参见陛下。”
萧明昭心里一寒，下意识地看向谢珩，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点点头。
温子瑜温和地叮嘱着注意事项，苏蓉站在一旁，一字不落地记下。
谢珩又道：“中毒的事，本王已查到些线索，陛下安心养病，不必操心。”
“好。”
谢珩又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寝殿内恢复了安静。
萧明昭按温子瑜的嘱咐卧床静养了几日，整日待在寝宫着实闷得人发慌。这日午后，宫人见她“睡熟”便轻手轻脚退到了外间。
萧明昭突然睁开眼，把枕头放到被子里，放下床幔。她熟练移开书架后几本厚典籍，打开暗道。
“王爷，崔琰那一伙虽说被清了大半，可江南道御史还在替他说话，说您‘借毒案滥杀’！考功司、仪制司那两个位置要是不换成咱们的人，下次官员考核、宗室祭祀，肯定还要给您添堵。这是拟好的名单，您瞧瞧？”
“另外肃亲王……”
“肃亲王怎么了？”谢珩的声音比平日沉了几分，带着点漫不经心。
“他这几日总去见安国公，虽没说您坏话，可宗室里有人跟着起哄，说‘该让陛下亲掌些事’了。”
密道里，萧明昭噤声屏气。
谢珩继续道：“继续盯着肃亲王和其他人的书信。”
“王爷，陛下这次中毒，外头都在说‘陛下身子弱，该早立储’。虽说您压下去了，可陛下今年也十三了，再过两年……”
“立储？”另一个人立刻接话，“不如从宗室里挑个五六岁的孩子养在宫里，等您把兵权、漕运都抓牢了，到时候让陛下‘禅位养病’，名正言顺！”
萧明昭慌忙捂住嘴。
“急什么？”谢珩的声音又响起来，“她现在还有用，储君的事，日后再说……”
回到寝殿，萧明昭把一切恢复原样，冷汗把里衣都浸湿了。她爬回床上裹紧被子，刚闭上眼，外间就传来苏蓉的脚步声。
“陛下醒了？”苏蓉走近，撩开床幔，伸手想摸她的额头，“是不是睡不安稳？”
萧明昭下意识偏了下头，躲开她的手：“无妨，就是做了个噩梦……有些口渴。”
苏蓉勾起床幔，然后转身去倒温水。萧明昭看着她的背影，手指在被子里攥紧。
接过水杯时，她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她垂下眸子，小口小口的喝着水。
苏蓉站在旁边看着她。
萧明昭喝完水，轻声说道：“朕再睡会儿，别让人来吵朕。”
“是。”苏蓉见她情绪不好，也没再多言，
萧明昭蜷缩在床上，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
谢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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