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又度过了多少时日，连昼夜交替的概念都变得模糊。某天，幽魂侍女送来一套暗纹黑袍，与他身上的神官袍截然不同。
“女王陛下在大殿等您。”侍女说完放下衣物，默默关上了门。
埃里奥斯拎起衣物看了看，犹豫了片刻还是换了衣物。
大殿里，维尔拉周身裹着比平日更凝实的暗影，见埃里奥斯进来，她指尖的灰色雾气轻轻晃了晃，像在打招呼。
“今天，你将亲眼见识我的国度，神官。”
“您要带我出去？”
“观察是理解的第一步。”维尔拉转身，示意他跟随，“来吧，让我们看看幽夜国度真实的面貌。”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宫殿外围。街道上，亡灵们安静地忙着自己的事——骷髅工匠精心雕刻着石材，幽灵商贩在集市上交易发光的物品，骷髅卫兵整齐地巡逻着。
“这里是亡者之都，幽夜国度的中心，绝大多数的亡灵都居住在这里。”维尔拉轻声地说道。
埃里奥斯难以置信地摇头，脚步都慢了半拍：“这不可能……教会说，亡灵国度只有混乱和痛苦。”
维尔拉发出一个近似轻笑的气音，“事实和教义，往往差着不止一条街道的距离。”
她飘然前行，埃里奥斯被迫加快脚步跟上。所到之处，原本忙碌的亡灵们都停下了动作，向他们的女王致以深深的敬意。
“他们……不怕您吗？”埃里奥斯忍不住问，目光落在一个小幽灵身上，他手里攥着一朵发光的幽苔花，见女王看过来，还挥了挥手。
维尔拉微微侧头：“敬畏与恐惧是不同的，神官。我给予我的子民秩序与目标，他们回报以忠诚与服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街道，“靠恐惧统治，只能换来背叛和逃离；靠信任和守护，才能长久。”
他们穿过一条繁华的街道，埃里奥斯看到几个幽灵儿童在空地上玩着光影游戏，他们用暗影凝成小球，互相抛接，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一阵争吵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两个幽灵家族正围着一块刻着符文的界碑争执，透明的魂体因激动而微微闪烁。
“那块阴影池一直是我们弗拉姆家族的！从三百年前先祖定下界碑开始，就没动过！” 一个老幽灵飘在界碑旁，魂体有些浑浊，声音却很洪亮，“你们莫里斯家族凭什么说界碑歪了？”
“胡说！”另一个幽灵立刻反驳，“边界线明明在这里，你们的幽苔都长到我们这边来了！”
维尔拉停下脚步，所有亡灵都安静下来，躬身行礼。
“把你们的争议说清楚，不要遗漏细节，也不要编造理由。”
弗拉姆家族的老幽灵先开口，拿出一块磨损的旧界碑碎片，说这是先祖留下的信物；莫里斯家族的幽灵则展开图纸，指着上面的符文印记，说这是当年女王亲手下的标记。
维尔拉耐心地听着，偶尔会打断他们，问几个关键问题，最后，她做出了裁决：“界限以最初的阴影流向为准，但莫里斯家族可以分享接下来三个月光照周期内阴影池产生的能量，毕竟你们去年帮弗拉姆家族修复了房屋，这份情该还。”
双方都微微鞠躬，表示接受裁决。
埃里奥斯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维尔拉突然停下脚步。前方，一个年老的幽灵工匠正坐在石凳上，全神贯注地雕刻一块黑水晶。
时间一点点过去，老工匠终于完成了手中的作品——那是一只展翅的小鸟，水晶的光泽在翅膀上流动，栩栩如生。他满意地笑了笑，抬头时才发现女王站在面前，顿时慌了神，赶紧起身躬身：“陛、陛下，我不知您在此——”
“无需惊慌。”维尔拉的声音很温和，“你的技艺很好，值得我等这片刻。”
老工匠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女王会这么说，激动得魂体都亮了几分，深深鞠了一躬：“谢陛下认可！我会继续精进技艺，为亡者之都添彩！”
离开后，埃里奥斯忍不住问：“您为什么要等他？您是女王，他本该暂停工作向您致意。”
维尔拉指向路边一座古老的雕塑。那是一个优雅的幽灵形态，手中托着一颗发光的水晶球，细节精美得令人惊叹。
“这座雕塑已经在这里三千年了。”维尔拉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怀念，“是第一位幽夜国度的艺术大师创作的，他用自己的魂火融入水晶，让这颗水晶能一直发光。它见证了亡者之都的兴衰，记录了我们的历史，是我们的文化传承。”
她转向埃里奥斯：“永恒很漫长，神官。如果只有生存，没有艺术，没有文化，没有传承，那永恒就是无尽的空虚，比死亡更可怕。”
广场边缘，一阵骚动突然传来。一个原本安静坐着的幽灵的魂体从半透明变得浑浊，周围的空间因能量波动而扭曲。附近的亡灵们警觉地后退，发出不安的低语。
埃里奥斯体内的圣光本能地躁动起来。教会的训练本能地告诉他，这是 “暗影腐蚀”，是邪恶的征兆，必须立刻用圣光净化。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心开始凝聚圣光——
与此同时，失控的幽灵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向最近的同伴发起了攻击。暗影能量击碎了一个摊位，引起一阵恐慌。
“后退。”维尔拉命令道。
亡灵居民们立刻停下慌乱的脚步，有序地退到安全距离，显然，他们信任女王能解决问题。
维尔拉的黑纱在异常的能量流中飘动，她向前走了两步，指尖散发出灰黑色的阴影，一点点缠绕上失控的幽灵。
“平静下来。”维尔拉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感受你体内的能量，让它回到平衡，别被混乱控制。”
失控的幽灵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嘶吼，魂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但随着暗影的缠绕，它身上的浑浊渐渐褪去，狂暴的能量一点点平复，最后终于安静下来，魂体重新变得半透明，虚弱地漂浮在原地。
“他已恢复，无需恐惧。”维尔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个幽灵妇女快步走上前，对着维尔拉深深鞠躬，声音带着感激：“谢陛下仁慈！他、他最近一直不稳定，我们还以为……”
“他刚形成不久，还在适应永恒的存在，能量还没稳定。” 维尔拉语气很温和，“带他去静默之殿休养，告诉那里的祭司，调理他的能量时，多用点柔和的暗影草，别用太烈的符文。”
幽灵妇女感激地领着恢复的幽灵离开。
维尔拉转向埃里奥斯，他仍然站在原地，手中的圣光已悄然散去，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
“你刚才想净化它。”
埃里奥斯微微点头，手指蜷缩了一下：“教会教导我们，失控的暗影是邪恶的象征，必须立刻净化，否则会扩散开来，造成更大的危害，净化是唯一的办法。”
维尔拉眼窝中的幽光微微闪动，灰色雾气在她指尖绕了个圈：“净化。多方便的词啊，既能掩盖毁灭的本质，又能显得自己‘正义’。那我问你，如果你们教会里，有个信徒因为生病控制不好圣光而伤害了其他人，你们会直接‘净化’他吗？会把他彻底毁灭吗？”
埃里奥斯怔住了，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这……不一样。生者的疾病，可以治疗，可以隔离……”
“暗影能量的失衡，也是一种疾病。”维尔拉打断他，声音沉了些，“那个幽灵不久前才刚刚形成，还在适应永恒的存在。它的失控不是邪恶，而是痛苦。他需要的是引导，是调整，是帮助它回到平衡，而不是一上来就毁灭。”
“如果每次有亡灵失控，我都选择‘净化’，选择毁灭，那我的国度早就空无一人了。暗影不等于邪恶，它需要的是平衡和控制。”
埃里奥斯沉默了。
“光追求纯粹的炽热，终会燃尽一切，包括自身。”维尔拉继续道，“绝对的纯粹，本身就是最脆弱的东西。”
这些话触动了埃里奥斯内心深处的某些疑问。他一直以来接受的训练，都在追求圣光的纯粹性，任何“不纯”的表现都会受到批评。维尔拉的话揭示了一种不同的视角。
“所以您不追求消灭所有光明的痕迹？”
“那是最愚蠢的做法。光和影是相互定义的，没有光，就没有影；没有影，光也失去了意义。完全的暗影会让人迷失，完全的光明会让人灼伤。只有两者共存，才能平衡。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光让我感兴趣。你的光里，不像其他神官的光，只有纯粹的毁灭。”
大祭司曾批评过他这一点，认为那是不够虔诚的表现。但现在，维尔拉似乎认为这是优点。
巡视还在继续，但埃里奥斯的心思已不在周围的景物上。
他们来到一个较为安静的墓园区，这里的墓碑由发光水晶雕刻而成，上面记录着亡灵们的“生前”和“死后”事迹。
埃里奥斯惊讶地发现，许多亡灵的“转化原因”都不是“怨恨”，而是“牵挂”，有的是放不下家人，有的是没完成自己的使命，有的是想守护自己在乎的东西。
“永恒并非祝福，对许多人而言，它是不得已的选择。”维尔拉仿佛读到了他的思想，“他们不是自愿变成亡灵的，是命运把他们推到了这里。我的国度，只是给了他们一个继续‘存在’的地方，一个能完成遗憾的地方。这不是惩罚，是另一种形式的‘活着’。”
埃里奥斯在一座较小的墓碑前停下。上面记录着一个年轻男孩的故事——他生前是个铁匠学徒，为了保护师父留下的铁匠铺，死在了战火中，死后变成幽魂，现在还在教年轻的骷髅工匠打铁。
“教会说，亡灵都是因怨恨而生……”埃里奥斯轻声说，声音里有些迷茫。
“有些是，有些不是。”维尔拉回答，目光落在墓碑上，“就像生者有好人有坏人，亡灵也一样。”
回程的路上，埃里奥斯沉默不语，内心翻腾着矛盾的情感。教会教导的一切与他亲眼所见的现实形成了强烈冲突。
当他们重新进入宫殿时，维尔拉转向他：“现在你看到了，神官。我的国度并非教会描述的炼狱。我们有不同的法则，不同的存在方式，但那不等于邪恶。”
埃里奥斯喉结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今天起，你可以自由探索宫殿的大部分区域。”灰色雾气在埃里奥斯身前凝成一张小小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可以去的地方，“图书馆、花园、甚至是低阶亡灵的训练场，只要别靠近禁区，没人会拦你。”
埃里奥斯惊讶地看着她：“您……您信任我？”
“我信任我的判断，”维尔拉纠正道，“也信任你对真相的渴望。”
她飘然离去，留下埃里奥斯独自站在走廊中，周围是流动的阴影和偶尔经过的幽魂侍女。
埃里奥斯没有回去，而是按照地图的指引，先去了幽灵图书馆。推开雕花的骨木大门时，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阴森，反而异常安静，书架上摆满了发光的卷轴和皮质封面的书籍，几个幽灵学者飘在书架间，轻声讨论着什么，连翻书的动作都格外轻柔。
一个老年幽灵管理员飘过来，看到埃里奥斯身上的黑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还是礼貌地躬身：“神官，您是来查阅书籍的吗？需要我为您推荐？”
埃里奥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平静地对待一个“光明神官”，他定了定神，轻声说：“我想看看关于幽夜国度历史的书。”
管理员点了点头，引着他走向深处的书架：“这边请，历史类的书籍在第三区。”
埃里奥斯跟着管理员走在书架间，他随手抽出一本《幽夜编年史》，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暗影符文写着一句话：“万物皆有其道，光有光的炽热，影有影的深邃，无分善恶，只在人心。”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埃里奥斯抬头看去，只见图书馆外的小花园里，几个幽灵儿童正围着一棵发光的暗影树，用指尖的微光逗弄着树上的影子鸟。那些小鸟不怕人，甚至会落在孩子们的指尖，发出清脆的鸣叫。
埃里奥斯静静看了一会儿，抱着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像个普通的学者一样，翻开书页，认真地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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