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三队的办公室,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廉价速溶咖啡焦糊味、熬夜积累的汗酸味、纸张油墨的刺鼻味以及无形压力的浑浊气息。
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泼洒下来,映照着每个人眼底深藏的疲惫和焦灼。
那块巨大的白板,牢牢占据着办公室的主墙。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现场照片、标记着红蓝箭头的城市地图、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图、精确到分钟的时间线,以及各种颜色的磁吸扣和纵横交错的连接线。
“沉船案”—— 城西废弃码头排水渠,一具被水流浸泡得发胀变形、面目全非的男尸被打捞上来,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
“书房案”——市中心顶级公寓书房,一个穿着丝绸睡袍的中年男人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颈动脉处一道干净利落的切口,鲜血在深色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暗红,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度的惊愕和一丝茫然之中。
“追尾案”——城郊快速路匝道口,一辆扭曲变形的黑色轿车撞在水泥护栏上,驾驶座上,死者的头部因剧烈撞击而变形,但在法医标注的太阳穴位置,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血污和撞击痕迹掩盖的圆形凹陷被红圈醒目地标记出来。
叶晴就站在这片信息的风暴眼中心。
深色警服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齐耳的短发一丝不苟,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淬过火的刀锋。
她手里捏着一支红色记号笔,目光反复扫射着白板上那些看似孤立、却在她脑海中不断碰撞、试图拼凑出真相轮廓的碎片。
“周明!那个太阳穴凹陷的详细分析,还有高倍显微镜下的残留物照片,马上给我。死者林国栋的手机,最后三天的通讯记录深度挖掘进行到哪一步了?别光盯着他那个哭哭啼啼的情妇!我要他所有非正常时段、非正常号码的通话记录!”
角落一张被卷宗淹没的桌子后面,顶着标志性鸡窝头、挂着浓重黑眼圈的年轻警员——周明猛地一哆嗦,差点把旁边半杯凉透的咖啡碰翻。
“啊!叶队!”他手忙脚乱地在文件山里翻找,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紧张,“报告…报告在这儿!技术科刚传过来,深度通讯记录…张工说加密有点棘手,正在全力破解,估计…估计再有两小时?”
他赶紧把几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A4纸递到叶晴面前。
叶晴一把抓过报告,目光迅速扫过。
她的视线在法医对死者太阳穴处“直径约1.5mm的类圆形凹陷,边缘规则锐利,深达颅骨外板,伴随极微量高强度合金碎屑残留”的描述上死死钉住。
旁边附着的几张高倍电子显微镜照片清晰地显示出那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细微颗粒。
她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
“高强度合金!低密度,高硬度…看看这个!”她指着报告上的描述和照片,又猛地指向“书房案”现场照片旁边一张放大的证物图——那是死者书桌一个隐蔽抽屉暗格边缘,一道几乎肉眼难辨的细微刮擦痕迹,旁边同样标注着“提取到微量不明金属残留”。
“‘书房案’技术科当时的初步报告怎么写的?‘疑为高强度开锁工具残留,需进一步比对’!现在呢?‘追尾案’死者脑袋上多了个一模一样的‘签名’!这还能是巧合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瞬间压过了办公室所有的杂音。周围几个埋头工作的警员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立刻把‘书房案’抽屉上的残留物,和‘追尾案’死者太阳穴提取到的碎屑,一起打包!用最快速度送到物证中心老杨那里!”叶晴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优先级调到最高!告诉他们,我不管用什么手段,X射线衍射也好,能谱分析也好,激光烧蚀质谱也好!我必须在三小时内拿到最精确的成分分析报告!我要知道它们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是!叶队!保证完成任务!”周明被她凌厉的气势慑得头皮发麻,一个激灵站直身体,抓起桌上的座机就疯狂地按号码,对着话筒几乎吼了起来:“物证中心吗?我三队周明!叶队急令!两份关联样本,最高优先级!对,老杨亲自接手!”
叶晴不再看他,灼灼的目光重新聚焦回白板。
三个截然不同的死亡现场:冰冷浑浊的水渠,奢华却染血的书房,扭曲变形的车厢。
三种精心伪装的死法:意外溺毙,入室抢劫,惨烈车祸。
三个看似毫无社会交集的死者:城西码头的走私头目“老鬼”,操纵地下钱庄的金融掮客“金算盘”,以及最近因暴力拆迁闹出人命的涉黑地产商林国栋。
但是那份近乎偏执的“干净利落”和冷酷高效,却像幽灵的指纹,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现场。尤其是那个太阳穴上微小却致命的凹陷——它太专业,太隐蔽,绝非普通凶器或意外所能造成!这让她心底那个模糊的猜想,瞬间变得清晰。
她拿起红色记号笔,在白板中央巨大的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了三个鲜红刺目的大字。
专业级!
笔尖划过白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郁的咖啡味涌了进来。隔壁组的张副队长,端着那个搪瓷都快掉光的大茶缸,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他探头看了看叶晴面前那块白板,以及那三个鲜红的“专业级”,咂了咂嘴,一脸苦相。
“啧,我说小叶啊,”张副队长嘬了一大口浓得发黑的茶,“还在跟这几块硬骨头死磕呢?听老哥一句劝,别太钻牛角尖了。压力太大,容易掉头发!”
他指了指自己稀疏的头顶,试图活跃下气氛,但无人发笑。
他走近两步,点了点白板:“你看啊,‘沉船’那个,现场没打斗痕迹,死者体内酒精浓度爆表,定性意外失足落水,完全说得通嘛!这码头黑灯瞎火的,喝多了栽下去不稀奇;‘书房’那个,现场翻得底朝天,保险柜空了,值钱东西没了,典型的入室抢劫杀人!至于‘追尾’……”
他看向那辆扭曲轿车的照片,摇了摇头,“法医报告白纸黑字写着,致命伤是颈椎折断和颅脑重度损伤!那个小坑坑,技术科都说了,可能是车里什么塑料件或者金属装饰物崩飞造成的二次损伤,根本不致命!小叶啊,破案要讲证据链,环环相扣才行。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靠直觉…容易走偏呐。”
他最后一句拖长了音调,带着明显的质疑和不赞同。
叶晴猛地转过身,目光直直刺向张副队长。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剥开皮肉,看到骨头里的怠惰。
张副队长被她看得心头一凛,后面准备好的“经验之谈”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表情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讪讪地摸了摸自己油光发亮的鼻头。
“张副,”叶晴的声音平稳,字字如铁,“三个现场,都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精心打扫过、重新布置过的舞台。死者身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都卡在巨额灰色利益流动的关键节点上。”
她向前一步,逼近张副队长,目光灼灼,“这不是巧合,这是同一个冷血操盘手在幕后操控!手法不同?这正是他的进化!他在尝试不同的‘剧本’,寻找更完美的‘退场’方式,同时…也是在试探我们刑侦能力的边界!”
张副队长被她气势所慑,又被这番逻辑严密的反驳噎得说不出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直觉不能当证据”,但看着叶晴眼中那笃定光芒,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奈和不以为然的叹息:“行…行吧。你叶晴的直觉,在局里是出了名的…邪门。行,你查!老哥我等着看你把这条‘直觉’链子给扣上!不过大海捞针,耗神费力啊…”
他摇摇头,晃着大茶缸,悻悻地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区域。
叶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质疑而翻涌的烦躁和那种面对未知对手的沉重。
她回到自己同样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她冷峻的侧脸。她熟练地调取权限,进入了庞大的城市天网监控数据库。
屏幕瞬间被分割成密密麻麻的数十个小窗口——这是“书房案”和“追尾案”案发前后72小时,以案发现场为核心、半径三公里范围内,所有联网的公共监控探头的实时回放录像流。
时间在枯燥而高压的检索中无声流逝,办公室里的人声、键盘声、电话铃声构成了背景噪音。叶晴的眼睛快速地扫过每一个画面:川流不息的车河,步履匆匆的人潮,闪烁的霓虹,安静的小巷…她的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灵活跳跃,标记可疑片段、回放、放大、慢速分析、画面增强、不同角度对比……
高强度用眼带来的酸涩感和太阳穴的胀痛一阵阵袭来,她用力眨眨眼,然后用手指关节用力按压几下眉心,眼神始终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紧绷的侧脸线条滑下,她也浑然不觉。
突然,她的鼠标指针在一个画面上猛地顿住!
画面来自“书房案”发生前约两小时,距离案发高档公寓“云顶国际”仅两条街之隔的枫林路与梧桐街交叉口。
时间是傍晚六点十分,正是下班晚高峰的拥堵巅峰。
十字路口车流如织,尾灯连成一片红色的海洋,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流。在靠近路口的非机动车等待区边缘,一个穿着明黄色外卖制服、戴着头盔的身影,骑着一辆同样颜色的小电驴,正停在斑马线前。
头盔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
叶晴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身影…这个姿态…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她!
没有丝毫犹豫,她立刻调出另一个文件夹——那是“追尾案”案发当天下午三点左右,距离车祸现场,城郊快速路幸福匝道口约一公里外,一个名为“绿苑社区”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监控截图。
画面中,同样是那个醒目的明黄色身影!
他正提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从玻璃门里走出来,径直走向停在路边树荫下的电驴。这次的角度稍微好一点,虽然头盔依然遮挡了大部分面容。
就是他!
叶晴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立刻将两个监控画面并排显示在屏幕中央,利用专业的图像处理软件,将画面中那个外卖员的身影局部放大、锐化、调整对比度。
服装款式、头盔样式、电驴的品牌型号和颜色,完全一致。
几乎一模一样的肩宽身形比例,推车时习惯性微微向□□斜的站姿,上车时右腿先跨过坐垫、左脚轻点地面的动作细节…这些身体语言的特征,在模糊的影像中,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是同一个外卖员!
在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凶杀案现场附近,都留下了他的“黄色轨迹”。
叶晴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她立刻操作电脑,将检索范围和时间调整到“沉船案”案发当晚。
“沉船案”发生在城西废弃的七号码头,位置偏僻荒凉,周边监控探头稀少。她快速筛选着码头附近仅有的几条主干道和通往码头岔路口的监控记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晴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在案发前大约四个小时(晚上八点二十三分),距离七号码头直线距离约三公里左右,一个名为“西郊老棉纺厂家属院”的破旧小区门口监控里,捕捉到了一个短暂却清晰的画面!
那个明黄色的身影,骑着小电驴,正从小区大门里驶出来,汇入外面昏暗冷清的道路。
“周明!”叶晴的声音因高度兴奋和紧张,甚至微微有些变调,“立刻过来!放下你手上所有事情!”
周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差点被地上的线缆绊倒:“叶队!物证中心刚来消息,样本送到了,老杨亲自上机了!您…您发现什么了?”
他看到叶晴屏幕上并排显示的三张被显著标记的监控截图,以及那个被反复放大、用红框圈出的明黄色身影,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这…这…同一个外卖员?叶队…您…您该不会真怀疑他…跟这三个案子有关吧?这…这也太…太玄乎了点吧?”
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诞。
外卖小哥?连环凶杀?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
“玄乎?”叶晴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那眼里的锐利让周明瞬间噤声,“周明!我告诉你,破案最忌讳的就是想当然!最要警惕的就是所谓的‘不可能’和‘太巧合’!”
“看看这三个地点!”她用手指狠狠戳着屏幕上的三个案发地标记,“市中心顶级公寓!城郊快速路!荒废码头!跨度多大?一个外卖员,常规活动范围多大?凭什么几天内,‘恰好’出现在三个命案现场附近?时间点都在案发前几小时!这概率,你算算?!”
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极具压迫感地俯视着还有些懵的周明,“我们的对手,非常专业!非常谨慎!这个外卖员,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辜地被卷入了某个环节!他可能只是碰巧接了某个区域的单子!但正是这种‘碰巧’,往往就是撕开伪装、暴露真相的最大破绽!因为凶手再高明,也无法完全控制所有‘背景板’的行动轨迹!他们算不到某个外卖员会因为抄近路、或者送错地方、或者导航失灵,而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叶晴深吸一口气,指着屏幕上那个黄色的身影,下达了命令:
“现在!立刻!给我把这个‘背景板’从人海里彻底挖出来,查清他的身份,社会关系,特别是他在‘书房案’前两小时出现在枫林路口,当时接的是哪一单?送给哪个地址的谁?停留了多久?有没有异常行为?”
“在‘追尾案’当天下午出现在绿苑社区便利店,买了什么?和谁接触过?在‘沉船案’当晚出现在西郊老棉纺厂家属院,是去送餐还是取餐?送给哪一户?几点几分进去,几点几分出来?我要他在这三个时间点的所有轨迹细节!”
“是!叶队!明白!”周明挺直腰板,大声应道,迅速记下关键时间和地点坐标,转身冲向技术组的区域,开始疯狂地调取数据、联系交警监控中心、协调外卖平台安全部门。
叶晴重新坐回椅子,身体却无法放松。她双臂撑在桌沿,十指用力交叉,抵着自己的下巴。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明黄色身影。日光灯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她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
天色渐亮时,调查有了突破。周明顶着更重的黑眼圈汇报:“快达配送的骑手登记信息显示,这个时间段在该区域活动的只有一个人——陈默,工号SF-10927。27岁,入职八个月,无不良记录。”
叶晴迅速浏览着资料:“日常活动范围?”
“主要在东城区,但...”周明调出地图,“过去一个月,他的送餐轨迹突然变得很分散,几乎覆盖全市。而且...”他指着几个红点,“这些异常送餐点,都距离案发现场不超过三公里。”
一旁踱过来的张副队长皱紧眉头:“这能说明啥?公司调整配送范围了呗?”
叶晴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太巧了,三个命案,同一个外卖员都在附近出现。周明,我们去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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