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醉仙居热闹起来。几个输光了钱、又被劣酒烧得浑身燥热的泼皮,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鼻的汗臭和酒气。
领头的叫“癞头虎”,满脸横肉,敞着油腻的衣襟,一进门就嫌伙计上酒慢,骂骂咧咧地拍桌子。他瞥见柜台后点银子的柳如眉,灯火下格外明艳,顿时起了歪心思。
癞头虎喉咙里咕噜一声,邪火蹭地冒起。他推开挡路的伙计,喷着浓重的酒气凑到柜台前,眼睛不规矩地乱瞟,“嘿!这不是柳老板嘛!”
他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光数银子?多没劲!过来陪爷喝几杯!爷今儿手气背,正缺个美人儿暖暖心窝……”
说着,那只脏手竟隔着柜台抓向柳如眉的手腕。
柳如眉眼神一冷,手腕轻巧避开。
“酒管够,话不能乱说。”她声音不高,透着寒意,“小六子,给这几位爷上两坛上好的‘烧刀子’,算我的账。喝了暖暖身子,早点回家歇着。”
癞头虎抓空又被当众拒绝,脸上顿时挂不住,恼羞成怒:“呸!谁他妈稀罕你的酒?装什么清高!一个开酒馆的……”
污言秽语立刻喷了出来,不堪入耳。他身后的泼皮也跟着起哄,引得其他客人皱眉侧目。
柳如眉不再说话,冷冷看着他们,像看几只臭虫。
癞头虎被她那毫无温度的眼神盯得心头莫名一悸,酒醒了两分,邪火也熄了。他烦躁地挥手,带着几分色厉内荏:“走走走!真他妈晦气!这破地方!兄弟们,换一家!”
几个泼皮骂骂咧咧,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撞开棉帘,投入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没过多久。
“砰!哗啦——!”
“啊——!!我的腿!我的腿啊!!”
凄厉的惨叫混着木头碎裂和重物滚落的声音,猛地从门外传来。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惊愕地望向门口。
柳如眉迅速起身,几步走到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棉帘。寒风夹着雪沫灌进来,却没人顾得上冷。
门外街上,一片狼藉。
离醉仙居门口不过数丈远,一架装满酒坛、由两个伙计推着的运货板车侧翻在地。木轮断裂,酒坛碎了一地,酒液混着雪水泥泞横流。
刚才还在酒馆里嚣张的癞头虎,正被沉重的车架和碎酒坛压着。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雪泥,他痛得面容扭曲,惨嚎不止。他那几个同样醉醺醺的同伙,也摔在附近雪地里,鼻青脸肿,哎哟哎哟地呻吟。
推车的两个伙计吓傻了,呆在原地,脸色惨白。
“怎么回事?!”陈捕头的声音及时响起,他带着两个衙役,拨开围拢的路人快步冲过来。他扫了一眼现场,尤其看到癞头虎的惨状,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目光锐利的盯向发抖的伙计。
“捕…捕头大人!青天大老爷!真…真不关我们的事啊!”年长些的伙计噗通跪在雪泥里,哭嚎着指向翻倒的车和癞头虎。
“是…是他们!喝得烂醉,走路都打晃!我们推着车,走得稳稳当当!他们几个…他们几个突然就撞了过来!我们躲…躲都躲不开啊!这位爷…这位爷自己撞到车轮上,脚下又一滑摔倒,正好带翻了我们的车!我们…我们冤枉啊!”
另一个伙计连连点头,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雪泥脚印:“捕头您看!雪地滑得很!还有冰!肯定是滑倒了!”
陈捕头蹲下身,仔细查看雪泥地上的痕迹。确实有癞头虎几人凌乱踉跄的脚印,靠近翻倒车架的地方,积雪被蹬开,露出一小块溜圆的冻石头。
他转向一直静静站在台阶上的柳如眉,脸上堆起世故又带着点为难的笑:“柳老板,您看这……人是在您店门口出的事,伙计也是您的人……这麻烦……”
柳如眉脸上换上恰到好处的惋惜和无奈,甚至带着点被连累的委屈,眉头微蹙:“哎哟,陈捕头,您都瞧见了。这真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这几位爷喝得酩酊大醉,冰天雪地路又滑,自己脚下不稳摔了,还连累了我家吃饭的家伙什,砸了这么多好酒,真是晦气到家了!”
她摇摇头,接着话锋一转,提高声音吩咐柜台:“孙伯!愣着干什么?没见几位爷受了惊吓遭了罪?快去取二十两银子来!”
孙账房闻言赶紧去柜台后开钱箱,很快,他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跑出来,恭敬递给柳如眉。
柳如眉接过钱袋,看也不看,直接塞进陈捕头手里,动作自然。
“这点银子,麻烦陈捕头帮忙分分。十两,给这几位爷和家里人压惊,请个好大夫治伤。另外十两,是给几位官爷大冷天辛苦跑一趟的茶水钱。”
“您看,这事儿就是个意外——天冷路滑,醉汉失足,惊扰了街坊,也害苦了我这生意人。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扰了街坊四邻的清静,也别让几位爷再遭罪了。”
陈捕头捏了捏手里沉甸甸的钱袋,脸上的笑容立刻真诚热络了不少,连腰杆都挺直了些。
“柳老板太仁义了!您这话说得在理!”他麻利地揣好钱袋,对衙役一挥手,“都听见柳老板吩咐了?还不快搭把手,把这几位不小心摔伤的爷,抬起来,赶紧送‘回春堂’张大夫那儿去!别耽误了治伤!”
衙役们立刻上前,七手八脚抬起还在哀嚎咒骂的癞头虎和他那几个同伙。癞头虎疼得乱骂,声音很快被衙役们“小心伤腿”、“别乱动”的呼喝盖过。
柳如眉站在台阶上,含笑目送陈捕头一行人消失在风雪中。
围观的街坊议论着渐渐散去。伙计们苦着脸,唉声叹气地开始收拾门口的酒坛碎片和那架彻底报废的板车。柳如眉这才转身,准备回店里。
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扫过醉仙居屋檐下那个角落。
那个单薄的身影依旧蜷缩在那里,抱着断弦的旧琴。
但这次,柳如眉隐约察觉到了不同。
他枯草般乱发缝隙后,那双眼睛,正“直直”地对着她,整个人隐隐有些兴奋。
柳如眉收回目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然而她眼眸深处,一丝锐利的光芒倏然闪过。
——
夜色深沉,风雪在柴房外头呜呜地刮,门板被吹得哐哐响。柳如眉手里提着一盏旧风灯,光晕晃动着,照出地上草堆里蜷缩成一团的人影。
那人缩在一堆半湿发霉的麦草上,他的手和脚踝肿得发紫,有些地方破了皮,流着脓水。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张断了弦的旧琴,枯草似的头发贴在汗湿的脸上,呼吸又急又碎。
孙账房缩在门口,端着一小盆热水,手抖得厉害。
“掌柜的,”他声音发颤,“这人…留不得啊!您看他那样儿,浑身烂透了,指不定染着什么瘟病,啥时候就…就咽气了!这要是死在咱们这儿,那…那麻烦可就大了!”
柳如眉没理他,她把风灯挂在墙上一根锈钉子上,褪下手腕上那只水头很好的翡翠镯子,随手放在旁边一捆干柴上。转身从孙伯手里接过水盆,然后挽起锦缎衣袖,蹲下身。
她拿起盆里的粗布,拧了拧水,没半点犹豫,直接按在江寂手背上那块烂得最厉害的冻疮上。
“呃啊——!”
那人像被烫着了,猛地一弹,喉咙里爆出野兽受伤似的嚎叫。没被按住的那只手,本能地朝柳如眉的脖子抓过来,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脓血。
“掌柜!”孙账房吓得往后一蹦。
柳如眉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在那脏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右手猛地探出,死死攥住了那只手腕,力气大得指头都陷进了皮肉里。
“爪子挺利。”她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手却攥得更紧了。
那人喘着粗气,他头发下的脸扭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充满威胁的呜呜声,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柳如眉的方向。
柳如眉根本不理他的低吼和“瞪视”,攥着他手腕的手纹丝不动。
“老实一点!想活命就给我忍着!听懂了就安静下来!”
僵持了片刻,柳如眉正想叫孙账房过来帮忙按着,底下那人突然收了声,整个人温顺下来。
柳如眉眼神微凝,松开了钳制他手腕的右手。然而,另一只拿着滚烫湿布的手,反而更用力地在他溃烂的手背上擦。
“嗬——!”
剧痛让那具身体猛地向上挺,又被柳如眉死死按回去。他死死咬住自己早已破裂的下嘴唇,牙齿深深嵌入皮肉,血珠子都冒出来了,才把那声惨叫憋成破碎的呜咽。
柳如眉冷着脸,手上动作不停。
粗布擦掉脓血烂泥,露出底下红肉翻卷的伤口。那人抖得厉害,每一次碰触都疼得他直抽气。但他死死咬着出血的嘴唇,喉咙里滚着呜咽,像块石头,僵硬地承受着。
深褐色的药膏气味冲鼻,柳如眉的手指带着药膏,用力按在他手臂一道深凹下去的鞭痕。
那人的手瞬间攥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身体抖得像筛糠,却死死钉在原地,不躲,也不反击,就那么硬扛着。
柳如眉的手指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里那股濒临爆发的力量,还有那股硬把它压下去的、近乎自虐的劲儿。
“想活命,”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带着命令,“就收起你的爪子和牙。”
那人闻言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发霉的麦草里。
接连换了几盆水,身上最严重的冻伤和溃烂处都清理上药完毕。柳如眉看着草堆里一动不动的人,她忽然伸手,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捏住了他的下巴。
硬生生把他的脸从麦草里抬了起来,强迫他“仰视”着她的方向。
乱糟糟的头发滑开,露出一张年轻而扭曲的脸。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茫然地对着黑暗。
柳如眉俯视着他,目光锐利,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又冷又紧。
“你叫什么?”
那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喘息声。
“哑巴?不会说话?”
“呜…呃…”依旧是破碎不成调的音节。
柳如眉沉默了一瞬。另一只手,摸向腰间悬挂的那架小巧玲珑的金算盘。
“啪!啪!啪!”
她用力地、一下接一下地拨动算珠,珠声清脆、冰冷。
柳如眉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又加了几分力,她冰冷的视线锁住那双涣散的“眼睛”。
“记住这个声音。”
“记住它。”
“以后,它响——”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就得听话!”
钳制松开。
那人软软地瘫回冰冷的麦草堆,蜷成一团,剧烈地喘气、发抖。
柳如眉站起身,洗干净手,翡翠镯子滑回腕间。她提起风灯,昏黄摇曳的光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跳动,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孙伯。”
“在…在!”
“留点吃的,水。锁好门。”她最后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那团,“看紧点。死了,就拖出去。”
“是…是…”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门栓哐当落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