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过的书院，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洗涤后的清新气息。阳光穿透云层，重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沈青梧依旧是那身素衣，依旧是那枚玉簪。她走上讲台，翻开书卷，声音清泠，讲解经义条理分明，与往日并无不同。
只是当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场时，掠过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位置时，不再有刻意的、带着点醒意味的提问；不再有隐含锋芒、意在敲打的名字被点到；甚至，那曾带着审视、探究，或某种复杂情愫而短暂停留的目光，也彻底消失了。
那位置，连同坐在那里的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离在了她的视线之外。
裴砚坐在那里，他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学子服，墨发束得一丝不苟，背脊挺得笔直，目光低垂，落在摊开的书卷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紧绷。
下课后，沈青梧收走了昨日的策论作业。当裴砚那份字迹依旧不算工整、但明显比之前认真了许多的卷子被放在她案头时，她只是拿起朱笔，面无表情地在卷首批下一个冷硬的“丙下”。没有圈点错字，没有指出不足，甚至连一个字的评语都没有。
只有那一个鲜红的、刺目的、带着彻底否定的等级。
冰冷的朱批，如同无声的宣判，彻底斩断了之前那点若有似无的、用朱砂圈点出的、带着隐秘亲昵的联系。
裴砚拿到卷子，看着那个孤零零的、鲜红的“丙下”，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沉默地将卷子沿着折痕，仔仔细细地对折，再对折，直至变成一个小小的、无法再小的方块，然后，用力地塞进了书箱最底层。
从那天起，一种无形的疏离，彻底横亘在两人之间。
课堂上，她的视线永远精准地避开裴砚所在的区域。提问、讨论，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即使他偶尔在沉寂中鼓起莫大的勇气，手臂僵硬地举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微弱希冀，她也仿佛视而不见，目光平静地掠过他，落向别处。
课业批改，永远只有一个冰冷的“阅”字，再无只言片语的评点。曾经那鲜红的、带着戏谑意味的圈点，成了遥远的记忆。
在回廊、在花园、在藏书楼，沈青梧若远远看见裴砚，会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改变路线，或者转身与旁人交谈，彻底避免任何形式的单独碰面。即使避无可避地迎面遇上，她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如同看待一个最普通的、无关紧要的学子，然后擦肩而过，不留一丝波澜。那缕熟悉的桂花香，也变得遥远而冰冷。
裴砚变了。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甚至有些跋扈的贵公子，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不再顶撞教习，不再与同窗嬉笑打闹，不再试图用任何方式，哪怕是负面的，引起旁人的注意。
那双曾经明亮张扬、盛满桀骜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他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绪，所有无处安放的痛楚，都一股脑地投入到了书本之中。仿佛只有那些艰深晦涩的文字，才能填满内心的空洞，才能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书案上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窗纸上映出少年伏案苦读的剪影，消瘦而执着。
他不再需要提醒，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晨读，直至深夜。他强迫自己一遍遍啃读那些曾经觉得枯燥乏味的经义，一遍遍练习策论诗赋，哪怕手腕酸痛，眼睛干涩。
他的成绩开始缓慢爬升，虽然离林清源那样的顶尖还有距离，但已超过许多人。然而，这种进步似乎并未带来丝毫喜悦。仿佛学习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自我惩罚和证明的方式——证明他不是废物，证明他…或许也能配得上些什么。
这日散学后，裴砚照例收拾书卷准备回房继续鏖战。刚走出讲堂没多远，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裴兄，请留步。”
裴砚脚步一顿，缓缓回头。
林清源站在廊下，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温润笑意，眼神清澈坦荡，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真诚的关切。
裴砚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神里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不喜欢林清源，不仅仅是因为沈青梧对他显而易见的欣赏，更因为在他面前，自己总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感。
林清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走上前几步，声音依旧温和：“裴兄近来……似有不适？面色瞧着不太好，可是课业上遇到了难处？”
裴砚别开脸，硬邦邦地回道：“不劳费心。”
“裴兄误会了。”林清源语气平和，并无丝毫愠怒，“同窗之谊，互帮互助本是应当。我见裴公子近日用功甚勤，只是……”
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学问之道，讲究循序渐进，张弛有度。一味苦熬，恐伤及根本，反而不美。若是裴兄不嫌弃，清源愿将平日整理的一些经义笔记与心得借你一观，或可省去些翻检之苦。若有不明之处，也可随时探讨一二。”
他的提议坦荡而自然，裴砚本想再次冷硬地拒绝，可话到嘴边，看着林清源那双坦荡的眼睛，再想到自己案头那些如同天书般晦涩难懂的篇章，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对进境的渴望，最终还是压过了那份别扭的自尊。
他沉默了片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随便你。”
这近乎无礼的回应，林清源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那好。今日申时三刻，我在藏书阁东侧临窗的静室整理书卷，裴兄若有闲暇，可来取笔记。那里清静，也方便说话。”
裴砚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抱着书卷，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依旧带着拒人千里的僵硬，只是脚步似乎比平日略显仓促。
申时三刻，藏书阁东侧静室。
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室内弥漫着陈年书卷特有的、干燥而沉静的气息。
林清源坐在窗边的矮几旁，面前摊开几卷书册和厚厚一叠字迹工整的笔记。他正提笔写着什么，神情专注。
门被轻轻推开，裴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眼下乌青明显，但似乎刻意梳理过头发，只是眼神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
林清源闻声抬头，看到裴砚，脸上立刻绽开温和的笑意：“裴兄来了，快请进。” 他放下笔，起身相迎，自然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这里光线好，也安静。”
裴砚抿着唇，沉默地走进来，在林清源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姿势有些僵硬。他的目光落在林清源摊开的笔记上，那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蝇头小楷，让他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羡慕，不甘，还有一丝隐隐的自惭形秽。
“这些是我平日听先生讲学后整理的笔记，以及自己的一些浅见心得。”林清源将一叠厚厚的纸张推到裴砚面前，语气诚恳，“裴兄先看看，若有不通或不同见解之处，我们正好可以探讨。学问之道，在于辩难，闭门造车总是不妥的。”
裴砚没有立刻去翻那笔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孟子·尽心下》篇，” 裴砚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此句先生前日讲解，言其意在强调审辨思考，不盲从权威。然则，若事事皆疑，岂非流于虚无？”
他抛出了一个刁钻的问题，眼神紧盯着林清源，带着一丝试探和挑战。这既是他近日苦读时真实的困惑，也是他对林清源才学的一种掂量。他想知道，这个被沈青梧另眼相看的人，究竟有几斤几两。
林清源闻言，并未露出丝毫为难，反而眼中闪过一丝遇到同道般的亮光。他略一沉吟，便从容开口：“裴兄此问甚好。先生所言‘审辨’，绝非‘事事皆疑’的虚无。其要义在于……”
他语速平缓，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尽信书”与“独立思考”、“批判继承”之间的关系阐述得清晰透彻，逻辑严密，见解独到。
裴砚听着，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眼中的警惕和疏离被专注所取代，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了身体。林清源的解答，如同拨开了他眼前的重重迷雾。
“……故孟子此言，实乃教我等以‘疑’为始，以‘思’为径，最终求得‘信’之真谛。而非教人陷入无端猜疑的泥沼。”林清源总结道，看着裴砚若有所思的神情，温和一笑，“不知裴兄以为如何？”
裴砚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受教了。”语气虽仍有些生硬，却少了之前的抵触。
他拿起林清源的笔记，开始认真地翻阅起来，遇到不解处，也不再别扭，直接指出来询问。林清源则耐心解答，偶尔也会提出自己的疑问与裴砚讨论。
静室内的气氛，渐渐从最初的凝滞，变得专注而平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低声探讨的声响。
暮色渐沉，橘红色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温柔地洒满静室。
沈青梧抱着一摞需要归库的古旧书卷，步履无声地穿过藏书阁高大的书架丛林，走向东侧的管理处，她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间显得格外清瘦。
就在她即将转过最后一个高大的紫檀木书架时，脚步却蓦地顿住了。
前方临窗的静室里，暖色的夕照勾勒出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
林清源微微倾身，手指正点着摊开的书页，低声讲解着什么，神情专注而温和。他对面的裴砚，微微低着头，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地落在书页上，偶尔点头，甚至低声提出自己的疑问。
那专注的神情，是沈青梧在课堂上许久未曾见过的。
两人之间的氛围，是自然而融洽的学术交流，没有疏离，没有冰冷，也没有她刻意筑起的、名为“师生”的寒冰高墙。
沈青梧静静地站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抱着书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夕阳的金辉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跳跃，却无法驱散那深处骤然涌起的一丝黯淡。
她看着裴砚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理解而微微舒展的眉头，看着林清源耐心解答时温润的侧影。这幅和谐的画面，像一根细小的刺，无声无息地扎进了她的心口。
她本该感到欣慰——裴砚终于肯沉下心来向学，林清源乐于助人。可心底深处，却翻涌起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涩意。那扇在暴雨夜被她亲手关紧的门，似乎正被另一个人的温和与耐心，以一种她无法做到的方式，悄然推开了一道缝隙。
而她，只能站在阴影里，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沈青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她没有惊动静室里的两人，只是抱着那摞沉重的书卷，悄无声息地转过身。
裴砚正为一个精妙处而恍然，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却恰好捕捉到那一抹素色衣角消失的瞬间。
他脸上的那点恍然和专注，瞬间凝固了。刚刚因为解惑而升起的一丝暖意，被那道冰冷离去的背影彻底浇灭。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冷又闷。
他猛地低下头，重新看向书页上的文字，那些墨字却仿佛扭曲跳跃起来，再也无法入脑。林清源温和的讲解声还在耳边，此刻却变得有些遥远和模糊。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再次无意识地攥了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