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书斋的灯火,依旧是全院最晚熄灭的那一盏。连日来的苦读,近乎自虐的消耗,加上暴雨夜淋透后未能及时驱散的寒气,终于在他强撑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起初只是嗓子发干发痒,裴砚并未在意,只当是熬夜上火。他灌了几口冷茶,继续埋首于晦涩的《春秋繁露》。然而到了午后,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瞬间席卷全身。
他裹紧了外袍,仍觉得如坠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头也沉重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视野也开始阵阵发黑、旋转。
“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带着灼热的痛感,脸颊却反常地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身边的李瑞最先发觉不对,他放下书卷,伸手探向他的额头,灼人的温度让他瞬间惊呼出声:“裴砚!老天!你额头烫得吓人!你在发热!”
裴砚想挥开那只手,想说一句“没事,别大惊小怪”,却连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他勉强支撑着回到厢房,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床铺上,意识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迅速模糊、飘远。
书院的老大夫被匆匆请来,老大夫坐在床边,枯瘦的手指搭在裴砚滚烫的手腕上,凝神诊脉。又仔细观了观他潮红的面色、干裂的嘴唇和紧闭的双眼,再问了李瑞几句发病前后的情形。
老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半晌才沉声道:“忧思过度,郁结于内,心火煎熬。又兼暴雨寒邪深入腠理,郁而不得发,终至化热,内外交攻,来势汹汹啊!”
他开了方子,叮嘱道,“务必按时煎服,更需静卧休养,万不可再劳神耗力!”
苦涩的药汁灌下去,裴砚在昏沉中本能地抗拒着,药汁呛咳出来不少,洇湿了衣襟。混沌的意识里,只有无边的黑暗、灼热的痛苦和沉沉的窒息感。
父亲严厉的斥责、沈青梧冰冷刻薄的话语、山神庙冰冷的雨水、书斋紧闭的门扉……各种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片段在烧灼的脑海中交织、翻滚、撕扯。
痛苦的呻吟和破碎的呓语不时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冷……好冷……”
“别走……”
“…不是废物……不是……”
李瑞和闻讯赶来的赵小侯爷轮流守在床边,忧心忡忡。他们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浸湿帕子,敷在裴砚滚烫的额头和脖颈上,试图为他降温。喂进去的药汁,十之七八都被他无意识地吐出来。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
李瑞和赵小侯爷见裴砚昏睡过去,呼吸虽急促但还算平稳,也实在熬不住,各自回房歇息了。厢房里只剩下裴砚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不知过了多久,在意识模糊的混沌深渊里,裴砚似乎感觉到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丝带着凉意的夜风钻了进来。紧接着,是极轻的、几乎融在风声里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床边。
一股极其熟悉的、清冽中带着暖甜的香气,幽幽地钻入他烧得混沌的鼻腔。
桂花香……
是梦吗?还是……烧糊涂了的幻觉?
他努力想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却如同蒙着厚重的水雾,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静静地立在床边。
那身影很熟悉,熟悉到让他心头一酸,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眷恋。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试探性地贴上了他滚烫的额头。那冰凉的触感,瞬间缓解了灼烧的痛苦,让他舒服得几乎喟叹出声。
他下意识地想用脸颊去蹭那抹凉意,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
“唔……”
那手似乎顿了一下,却没有移开。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上半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半扶起来,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处理麻烦般的强硬。
一个微苦的碗沿抵在了他干裂的唇边。
“喝。”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命令口吻。
是她的声音!不是梦!
混沌的意识被这熟悉的声音劈开一道缝隙。
裴砚心中剧震,几乎是凭着本能,顺从地张开嘴。苦涩滚烫的药汁灌了进来,呛得他一阵咳嗽,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洇湿了寝衣前襟。
“麻烦。”那声音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带着点不耐烦,随即一块湿润的布巾有些粗鲁地擦拭过他的下巴和脖颈,抹去药渍和水痕。
动作生硬而急促,但裴砚却觉得,这生硬甚至带着点惩罚意味的擦拭,比世间任何温柔的抚慰都更让他心头滚烫。
他贪婪地嗅着鼻尖萦绕不去的桂花香,感受着那微凉指尖偶尔擦过皮肤带来的战栗。在意识模糊的深渊里,这熟悉的气息和触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知是药力终于起了作用,还是那微凉指尖带来的奇异安抚,裴砚狂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一些,意识沉入一种半梦半醒的迷蒙状态。
一块冰凉的湿帕子覆上了他的额头,带走了些许燥热。偶尔,那帕子会被取下,在旁边的水盆里重新浸湿、拧干,再覆上,动作规律而沉默。
时间在昏沉中失去了意义,裴砚只觉得那抹带着桂花香的素色身影,一直安静地守在床边,一种巨大的安心感包裹着他,驱散了高烧带来的恐惧、孤独和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碎片。在意识沉沦的边界,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幼年,生病时依偎在母亲温暖柔软怀抱里的感觉——安全,宁静,被无条件地守护着。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在虚空中摸索着,指尖颤抖着,终于触碰到了床边那人素色的衣袖,布料微凉而柔韧。他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攥住那片衣角。
“先生……”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破碎而模糊的呓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全然的依赖,“别走…别…丢下我……”
那攥着衣袖的手滚烫,力道却虚弱。被他攥住的身影,在昏暗的烛光下,猛地僵住了。
那身影僵立了许久,久到裴砚以为她真的会留下。他攥着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最终,那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他滚烫的手背,缓慢却坚定地将他紧攥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指尖骤然落空,只余下一片冰冷的虚无。那感觉,比高烧更让他浑身冰冷。
“睡吧。”依旧是那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带上了一丝疲惫和喑哑。
脚步声再次响起,比来时更轻。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门外呜咽的风声,也隔绝了那缕让他贪恋的桂花香。
书斋内,重新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摇曳,映照着床上少年烧得通红、眼角却悄然滑落一滴泪水的脸庞。
次日清晨,裴砚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高烧退了大半,但浑身酸软无力,喉咙干得冒烟。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晨光从窗棂斜射进来,让他不适地眯起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乱舞。
“少爷!您醒了!”阿福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吓死小的了!早知道您病成这样,小的就是被打死也不敢回府啊!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渴不渴?”阿福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裴砚转动干涩的眼珠,环顾四周。
书斋里只有阿福红着眼睛守在一旁,旁边的小几上放着药碗和水杯。昨夜的一切,如同一个模糊而滚烫的梦境。
“水…”他声音嘶哑。
阿福连忙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垫上软枕,端起水杯,凑到他唇边,一点一点地喂他喝水。
裴砚沉默地喝着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书案。
案头,除了笔墨纸砚,多了一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大半碗热气腾腾、晶莹剔透的白米粥。米粒熬得恰到好处,开了花,软糯粘稠,散发着最朴素的米香。
没有小菜,没有配食,只有一碗简单到极致、却温润妥帖的白粥。
“这粥……”裴砚声音沙哑地问。
“哦,这个啊!”阿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早上小的去厨房给您端药,厨娘刘婶子说,这粥是…呃…是林清源林公子一早吩咐厨房给您熬的,说您病着,喝点清淡的白粥养胃最好。林公子真是心细!”
林清源?
裴砚的目光落在那碗温热的粥上,沉默了片刻。他想起午后长廊下,林清源耐心讲解的身影。是了,除了他,还能有谁如此细致周到。
心底那点因为昨夜模糊记忆而升起的、不切实际的微光,瞬间黯淡下去,被更深的失落和自嘲取代。
果然…是梦吧。
先生那样的人,怎么会在深夜来照顾他这样一个麻烦的学生?还被他抓住衣袖……真是烧糊涂了。
他默默地接过阿福递来的粥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到手心。他舀起一勺,慢慢地送入口中。米粥熬得极好,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甘甜,温暖了冰冷的肠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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