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退去,天鹿城四处弥漫硝烟战火。
第二十代王靖与王储白鸢战死,全城丧钟。王族悲壮惨烈的牺牲,令民众自发前往却邪之门与古厝回廊入口处献上洁白的花朵,祭奠王上与王储。有的人低声啜泣,有的人掩面无声痛哭,有的人强忍抹泪。
策宁王妃宛如一尊死去的、没有灵魂的石像,立于暂时被封闭起来的古厝回廊入口,不语也不动。她的王服、铠甲上连片的血污,而她的发髻还是前日所梳,经历战争而散乱半数,就连灼海赠予她的栎津草宝钿也不知所终。
民众经过策宁王妃时,有同为母亲的辟邪忍不住感同身受,拥住毫无反应的王妃,放声哭泣道:“白鸢王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与王上把王储教得很好……请您节哀。”
前来祭奠王储的辟邪子民们受那位母亲的情绪所影响,纷纷跟随着她向策宁王妃道声节哀,尽己所能地安慰这失去孩子的母亲。
“王妃节哀……”
“王妃保重……”
“策宁大人节哀……”
丧钟声久久回荡巍峨王城中,交织着一句句人们对牺牲于战争中烈士的亲朋所致的“节哀”与“保重”,相和着一片片对生命逝去而感到无可奈何、生死无常的呜咽哭声与悲痛感慨,随风而去。
乾坤阵枢。
面色悲痛的平煊王妃亦步亦趋地跟在行走如常的灼海身后,随时准备伸手搀扶重伤的长子。
灼海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在最后的时光里,他以王族强悍无比的意志,强忍着剧痛运转着血脉之力,尽全力维持着正常行走与言语。哪怕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迈步,都要忍受着全身上下连绵不断的痛楚。
重伤至此,不能再妄动血脉之力。可是若不动用,灼海仅能躺在床上,以活死人的状态走向死亡。
哪怕是饮鸩止渴,会加速死亡,灼海也不会丢了辟邪王的血性与骄傲,如此死去。
这是任何一位辟邪王所不能接受的结局。
他走向跪在王剑前的明烛。
那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新王储。
如此残忍的话语,必须由王上亲自传达,以此训诫王储。
天空飘起小雨,海域暗流涌动,似在哭泣。
灼海缓步走到明烛面前,强行半跪于地,锥心的痛楚汹汹袭来,辟邪王眼前发黑,汗水涔涔而下。
未及明烛有所反应,灼海怜悯的目光望向明烛,双手轻颤地捧起明烛倔强而悲伤的脸庞,为她拂去眼眶强忍着不落下的眼泪。
他轻声一叹,神色忧伤。
“巍巍王城,赫赫王权。从今往后,王储明烛荷王权千钧之重,承王位世袭之责。”
明烛挣开哥哥的双手,终是情绪崩溃,失声痛哭:“我不会做辟邪王,我怎么能做辟邪王……”
天光明熠,灼海想起明烛刚出生时,他抱着两个巴掌大的幼兽辟邪,和策宁一起蹭了蹭妹妹新生的蓬松软绒,结果惹得她大哭。
时间真快呀,那只幼小稚嫩的辟邪,已经长大,甚至走到继承王位的风口浪尖上。可是,她的肩膀还太稚拙纤弱,担不住千钧重担;她的力气还太微薄渺小,劈不开沿路荆棘。
“妹妹。”灼海将妹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血亲手足,而明烛也伏在哥哥怀里恸哭不已。灼海手掌安慰地拊着明烛的后脑和后背,残忍却温柔地耳语道,“哥哥会为你翦除障碍威胁……可是哥哥很快就不在了,你要抓紧长大。”
...
四极书阁。
昔年,那位来自琴川方家的先生机缘巧合下来到魔域,又辗转至天鹿城。长老会前任首席长老宣长老敬重方先生的文采与学识,遂留他于此。
后来,方先生时常为来看书的辟邪们解疑答惑,有辟邪提议给先生设立讲坛,让先生为辟邪们讲学。
于是,方先生一讲就是十年,上至王族下至平民,有教无类。
昔年的公主,今时的王储明烛望向一处书架,那原本是方先生讲学的讲坛。
身披王服的明烛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处书架后,轻车熟路地往里三层的书架走去,并将那本被她与其他书籍藏起来的《群书治要》。
扉页处,留存着将近三十年的墨迹。
琴川方氏十三郎。
明烛眉间有痛色,可手上却不敢犹豫。
掌心处王焰腾起,焚烧起方先生留存于世的最后一本书。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火舍舔舐着这十三个字。
十三字,十三郎,终成余烬。
她蓦然想起,人界岑府门前,岑长源向谢衣道别时,曾言世人之道往往半途而改。
此情此景,离眼下也不出两月光景,竟然恍如隔世。
世间多故,名士蒸民少有全者。此道不行,或易道而去,或执守而行。孑然一身,自然可以凭借一腔孤勇,如沈夜所言“生死不问不论,搏以破釜沉舟”。
然而,王储明烛已经没有资格这样做了。
四极书阁的窗外,清晰可见王宫之巅的烈烈王焰。
王城重担压着辟邪王的肩膀,王位重责捆着辟邪王的意志,王权威仪缚着辟邪王的言行。千年以来,天鹿城王统承继有序,王祚绵长不衰,春秋已历二十一世。
辟邪族子民忠诚地仰望着她,历代先王与父兄严苛地俯视着她,无数辟邪烈士英灵殷切地期盼着她——天鹿城的新王储,未来的第二十二代辟邪王。
书已焚毁,道已改易。王储明烛不敢犹豫,也不敢留恋,正欲大步离开四极书阁时,怀中那枚天墉城玉佩涌起灵力波动。回忆起上次谢衣所言,明烛当时确有震惊与愤懑。
然而历经如此酷烈的现实后,尽管作为明烛的她依旧认同谢衣的“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无法复制而又永不重来”,可如今的她是王储明烛,再不认同也惟有俯首认输,逼迫自己成为一柄杀伐之剑,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她施术回应,对方沉默片刻后,什么也没问,径直的温声安慰击溃着明烛这些日子以来假装的冷漠与成熟:“明烛,你受苦了。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谢衣的声音一如往昔,令人如沐春风。他温柔而坚定的话语,让明烛产生一种错觉,好似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都是噩梦。梦醒后,父王还在,白鸢还在。
暖春草木华茂,光明野金浪滚滚,王城栽遍栎津草,犹如粉红佳人迎风浅笑。光晕下,父王母妃会假装严肃命令她练武上战场,哥哥笑而不语,嫂嫂为她求情,而她与白鸢则会趁长辈们不注意,悄悄溜走,跑去光明野雪山撒欢,又或者在王宫前放飞辛商城买来的兔子纸鸢。
鼻头一酸,眼泪无法控制,滚烫地滑落脸颊。明烛张开口深吸着气,强忍哽咽与哭泣,坚决不发出一丝泣声,尽管对面是谢衣。
她默默地流着泪,而谢衣善解人意,温声安慰道:“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尽管生死命定不可逆,可你能做到永不遗忘、永不妥协,让他们永远活在你的心中。”
百年后,明烛忆起今日沈夜假装“谢衣”来劝导宽慰她的话,时觉讽刺可笑——沈夜啊,你明明什么都明白,可为什么却不放过他呢?
不过,如今的明烛并不知晓沈夜与谢衣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听见谢衣的宽慰,明烛神色悲伤,压抑着哽咽,鼻音浓重地说道:“父王战死,王兄重伤不久于人世,白鸢也……死了。”
如此惨烈的牺牲,如此血腥的战争,竟然令玉佩对面的“谢衣”亦为之震撼而沉默。前日还其乐融融的王族家庭,俯仰之间已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都怪我,如果我快一点杀了那个叛徒,他就不会偷袭成功,白鸢就不会死……”
细碎的哭声与哽咽冲破紧压的喉咙,自紧咬的齿间溢出,曾经性格底色明亮的辟邪女孩沉入痛苦的汪洋,哽咽着说道:“嫂嫂恨我……我对不起她和小白……”
“谢衣”沉默片刻后,没有选择安慰明烛,而是在须臾之间以政|治|家敏锐的嗅觉与判断,抓住关要之处问道:“你的嫂嫂恨你?她是王妃?”
明烛正沉浸在悲伤之中,用辟邪王服窄窄的袖子拭去热泪。骤然被“谢衣”如此询问,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的。”
接下来“谢衣”所言,对新任王储来说,不啻于往前是烈焰加身,往后是寒冰刺骨。进退维谷间,命运的飓风尚未停歇,仍在穷追不舍,企图扼杀她的七情六欲。
沈夜摒弃情感,罔顾人性,替王储明烛鞭辟入里、一阵见血地分析道:“王妃势必会引发一场城中内乱。如果她有其他势力支持,比如家族势力,那情况只会更糟。”
作为曾经经历过属下叛乱与主导过血腥镇压的沈夜,以狐狸的狡猾见微知著,洞察叛乱的苗头,再教明烛以狮子的决断和勇气,在此关键时刻果断采取行动,扑灭叛乱的苗头,清除王权的威胁。
“王权不容挑衅,不容威胁,不容障碍。”
“杀了王妃。”
经不住此话冲击,明烛一掷玉佩,怒斥道:“谢衣!!你还是人吗!!她是我的嫂嫂!是白鸢的母亲!!——”
哥哥会为你翦除障碍威胁。
原来……那句残忍中有温柔、温柔中有残忍的话语竟是如此……
在沈夜的提点下,明烛惊恐地觉察到即将发生的一切。她气急攻心,又怒又悲,无助地倚着书架滑倒在地,将脸埋于膝盖处,蜷缩着,崩溃着,哭泣着,哀求着,语无伦次:“不要那么残忍对我……哥哥,你怎么能杀嫂嫂,她是你青梅竹马的妻子、小白的母亲啊……”
战争才结束,亲人罹难去世未久,余下活着的亲人就要忙不迭地自相残杀吗?
人心不能改,唯有毁灭。明烛深知兄长灼海脾性,他温柔,会宠溺妻女妹妹;他残忍,会不择手段拱卫王城。
辟邪王始终是一柄杀伐之剑,若暖光映照,剑身亮澄柔和,锋芒尽敛。若冷光映照,剑身霜白肃杀,锋芒毕露。
为王者,不过是百姓祭祀天地时,摆于供桌上的祭品,与猪牛羊又有何区别?不过尊贵华丽些,本质上仍然是祭品。
祭品无情感,无生命,不通人性。
令人齿冷。
...
两日后。
巽风台。
已有两日未露面的辟邪王灼海,在母亲先王妃平煊与妹妹王储明烛的陪同下,步履缓慢地来到父王与女儿的石龛前。
策宁王妃已经在那站立许久,冷漠地侧目,眼神怨恨地盯着明烛。
四人分站两边,平煊、灼海、明烛站在一边,而策宁站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一道楚河汉界,一道伤疤裂痕。
灼海接过明烛递来的一大束栎津草,放在白鸢的石龛前。
“孤死后,石龛设于此。”
王储明烛与前王妃平煊含泪颔首,而王妃策宁神色复杂,望向灼海的眼神中,爱恨皆有。
“天鹿久安兮民康乐,王焰明赫兮不知尽。父祖魂来兮神以灵,栎津灼华兮宜室家。土接父祖之墓,风接故乡之灵,冀尔孩魂,长眠于斯。”
战争结束、王位砥定,辟邪王灼海才有时间为夭折的女儿伤怀。他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胸口,口吐鲜血。平煊和明烛率先扶着他,策宁在一旁先是伸手,再是犹豫要不要上前。
眼泪夺眶而出,策宁的目光不喜也不怒,更不怨,就这样投向她跟随半生的君王、丈夫。
她听见勉力靠着身边亲人才能站立的灼海,以满怀悲凉的口吻对她说道:“阿宁,我要死了……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柔情似针,戳着策宁的心肠。
吐出这句话的灼海,不知是君王还是丈夫——在策宁听来无疑是丈夫,可在明烛听来,却是君王。
身体一阵阵发冷,明烛眼泪簌簌而下,无语凝噎地望向辟邪王灼海。
“阿宁,上次答应送你的栎津草发簪,在离火殿放着,你随我来拿。”
殊不知君王的绕指柔,深藏着百炼钢的杀机。
明烛浑身颤抖,看向王上,再看向母妃平煊更加汹涌的眼泪,已经猜到若是策宁赴约前往离火殿,将会遭遇什么。
第二十一代辟邪王灼海,正在为后继之君清除所有威胁与障碍。
明烛提心吊胆地望向策宁——很明显后者一星半点的怀疑都没有,而是转身抹泪,闷声道:“王上,你先回吧。我再去光明野摘一束栎津草给小白。”
灼海虚弱地目视着妻子的背影,与爱重妻子的温柔丈夫一模一样,语气柔缓而轻,饱含爱意:“你会来吗?”
策宁往巽风台下走去,留下一句“会”后,消失于王城传送法阵中。
此时,灼海隐约承受不住剧痛,默不作声地将半身重量压向母亲作为支撑。作为丈夫的他,下颌搁在母亲左肩,望向妻子离开的地方,眼眶中落下一滴泪,濡湿母亲的王服。
明烛流着泪看向身边的母亲与兄长,心中明白,他们已经计划好了。
离火殿内,杀机重重。
...
离火殿。
辟邪王灼海与先王妃面容严肃,静候策宁王妃的到来,却不料近侍竟然来通传一出出乎他们意料的消息。
“王上,平煊大人,来者不是王妃,是王储殿下!”
灼海轻叹着阖上眼,而平煊则挥手屏退近侍。
“灼海……”
再也无法压抑,辟邪王剧烈咳嗽起来,咳声嘶哑干涩,如残破的风箱喘气时气流堵塞,通气不畅。辟邪王惨笑着,左腹贯穿前后的伤口崩裂,口中鲜血泉涌不止。
“或许,这就是辟邪王明烛的命……母亲,您要多照顾妹妹……”
眼神正在涣散,意识也在模糊。
“她太小了……”
母亲泣不成声,抱紧即将死去的孩子。
“儿,你安心去,母亲会照顾好小亮的……”
妹妹冲进殿中,双膝跪在哥哥和母亲身边,放声痛哭。
“我……和父王……对不起你……”
“妹妹……守好……我们的王城……”
...
光明野。
手捧还垂着露水的栎津草的策宁,站在最近却邪之门的雪山之上,隐约听见却邪之门里飘出的丧钟声。
“王妃,王储殿下命我来告诉您,不要去离火殿……王上……要诛杀您。”
“……王储殿下,你的妻子不仅是妻子,更是天鹿城的王储妃、王妃,不能自由地想事情、说话、行止。”①
“我会思辨你之所想,会倾听你之所言,会支持你之所为——阿宁,有我在,你不必怕。”
泪水决堤。
苍茫天地之间,辟邪族第二十一代王妃的哭声回荡于此。
...
短短几日,丧钟声敲响三次。
云无月沉默地听着城中钟声与哭声。
这钟声,每次听都令人不快。
...
日常巡视光明野的任务结束后,第二十六代辟邪王北洛牵着准王妃云无月的手,悠闲地漫步在宁静祥和的城中。
阳光正好,一如那日在四极书阁翻阅天鹿城史书时。不知为何,北洛蓦然想起自己与玄戈的曾祖母,也即先王明烛。
阅览完史书后,他心中有一朵疑云未消,此时又浮上心头,向当年的亲历者问道:“云无月,先王灼海不是有子嗣吗?为何他死后,由妹妹继位?而且有关灼海王储的记载似乎被人故意抹去。”
北洛抚着下颌,思索道:“名字不详,母亲不详。”
如此久远的事,云无月本来已然忘却,可是昨日才与北洛聊起明烛这位旧友,前尘旧事宛若蒙尘的镜子被拭去灰尘,重新折射出幽幽明光。
“灼海的王储名唤白鸢,母妃策宁——她在成年前夕夭折。”
云无月望向古厝回廊的方向,北洛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明烛,曾经的王位第三继承人,被战争与命运所迫,成为新王储,并在不久后成为天鹿城第二十二代王。”
北洛侧目,回望云无月。根据云无月的沉默与语焉不详,北洛明显感觉得出,先王明烛的经历,想必不会如史书上所言那般简单。
也罢,无谓深究伤心事,更何况苦主还是先王,也即自己的老祖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身披辟邪王战甲王服的他望向王焰,“生在世代镇守通路和战斗无休的王族,迟早都可能会有这一遭,就像当年玄戈突然找到我,硬塞了个王位给我。”
王焰炫目,传承千年,不止象征王的力量,更象征辟邪王族世代背负的——那千钧之重的责任和命运。
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You must put those sentiments to one side now, for DUTY calls.
Your people will need your strength and leadership.
The Crown takes precedence.
——The Crown S1E2
①化用英国伊丽莎白.鲍斯莱昂王后拒绝乔治六世求婚时说的话:Afraid never, never again to be free to think, speak and act as I feel I really ought to.
triple kill
已经沉浸在烛龙刀法艺术中不知天地为何物
接下来夜初撒糖咯
第二卷填完一半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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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一章 女王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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