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不求神明垂怜,不为权力,也不拼人定胜天,谢衣,你可明白?”
“不明白?那你就多去想想,别令本座在你身上花的心血白费。”
此句犹在耳边,困扰了谢衣二十余年。他不明白,为什么平时亲近平民、心怀慈悲的师尊,会罔顾下界平民的性命,执意要与心魔同流合污?他心中明明日夜备受良心的谴责,却还要反其道行之?
他想过沈夜为什么会一意孤行。明明希望渺茫、代价巨大,且非我本心、非我之道,沈夜却还要倒行逆施。他留在流月城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不仅看到曾经温柔的大祭司一改往日作风,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城中叛乱,还与心魔商量着如何下派矩木枝,戕害下界之人。
在谢衣叛逃的前三天,他去了曾经在生灭厅跟着他学偃术的属下何旭住所。虽说是属下,可二人幼时是邻居与玩伴。自从沈夜宣布要与心魔合作后,何旭找过他,想请他去劝劝沈夜。谢衣劝阻沈夜未果后,何旭筹划着带人大闹一场生灭厅。谢衣担心他被杀,将他逐出了生灭厅。
此后二人再也没见面,可谢衣还没忘记答应了给何旭自己的偃术笔记这件事。
那天,他推开迟迟未开的门,看见了昔日玩伴与下属,痛苦地死在了妻女的尸体旁。墙上用血写着何旭的绝笔,尽是诅咒之语。
开头的第一句是——神农神上,沈夜背叛了您。
眼前一幕,令人胆寒。
谢衣熬了一夜誊抄的偃术笔记掉在地上,血污瞬间无孔不入,将一夜心血化为乌有。
年轻的偃师流着泪,为何家五口人收殓。同时,他开始惧怕,心魔已经侵蚀了沈夜的灵魂,鲸吞了他的善良,蚕食了他的底线。
谢衣作为生灭厅主事,曾经看过历代秘辛史料。沈夜与其妹沈曦的生父,同时也是前代大祭司,为了救治沧溟城主,将沈夜二人当成试验品送进矩木受神血灼烧。
今时今日的沈夜,与其父又有什么区别,甚至过之而无不及。
他究竟想什么、要什么、还会做到什么地步,谢衣满腔困惑疑虑,直至今日,他人无意间说的话,让谢衣窥到了一点沈夜的内心。
沈夜足够强,强到可以如神明抛弃他一样,抛弃神明,与心魔同流合污。在绝对的生死面前,他信自己能扭转乾坤,无须去求神明垂怜,或者私心里怨恨神明遗弃。他凭借自身的力量以及与心魔斗智斡旋,与天争命,更与神明争命。他要向神明证明,他能靠自己,拯救整个烈山部。
所有人都明白,心魔的魔气变数太多,机会太渺茫。沈夜不为赢、权力、胜过天意,只为了渺茫的机会。
尽管开始明白沈夜心中所想,可是,谢衣永远都不会认同他的想法、做法。
月华倾斜,谢衣任凭周身寒冷,落寞而笑。
“谢谢你,小亮。能和你聊天,我觉得很幸运。”
明烛笑道:“那是肯定,我阅读过许多人界典籍。而且,我母亲和哥哥嫂嫂可是很厉害的人,他们教了我很多。”
“令堂与令兄嫂风采,让谢某神往。”
提起母亲与兄长,明烛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出逃两天了,不知道平煊会怎么罚她。她现在不想去想回家以后的事情,只好催促谢衣休息:“你看都半夜了,你还不歇息?有什么明天再聊,以后多的是时间聊天。”
谢衣笑问道:“那小亮你呢?一直就这么站着?”
“……是的,衣贵洁。”
见少女如此坚持,谢衣也只好随她。他找了一棵大树,坐倚着闭目休息。
树林中只剩下了虫鸣鸟叫,再无人说话。过了好一会,明烛冷下脸,严肃起来,她不知对方是否入睡,于是施术让谢衣沉睡,在解除术法前都不会醒来。
她走近谢衣,似是自言自语道:“谢衣,你不要骗我。”她伸出被火灼烧过的手掌,灵力倾泻而出,萦绕在谢衣周身。
魔气遇到少量的辟邪之力,马上开始躁动起来,抵抗这股纯粹的光明之力。此时,另一股力量加入了这次角斗。那是极其清正之力,明烛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至清之气,倒像是上古那种已经绝迹的力量。
试探完谢衣身上的灵力后,明烛开始疑惑了,这至清强大的力量,明明可以在人界活得很好,又为何需要靠魔气才能活下去?明烛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特殊的体质,除却魔气,分明与常人无异。
到时候回到天鹿城,她兴许可以问问父王母妃或者哥哥。
其次,最重要的是,魔气都是谢衣本身所携,明烛并未察觉到有其他魔族的气息,就连下等魔的魔气也没有。
目前来看,谢衣并没有骗她,最起码近日没有与魔族有来往。
...
次日清晨,谢衣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朗气清的深林,其次是倚靠着一旁树干、双手抱胸闭目养神的少女。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树林里金黄深绿交错,时不时有南飞的雁阵栖息在林子里,惊寒而鸣。云雾出岫,放眼望去,远山如水墨画,又如淡妆娥眉。
山中寂寥无人,静谧得唯有天地万籁。篝火已熄,谢衣站起身,往小溪处取水洗漱。他返回时,明烛已经醒了,正在寻他,疑他发觉自己探查他的灵力,悄然逃离。
见到谢衣,明烛才略微放下戒心。谢衣将眼前人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实际上他醒来时感受到体内灵力略有躁动,便已经猜了个大概。目下情形,二人皆心照不宣,如常闲聊。
“小亮可是站着歇息了一晚?”
“没错。”明烛抱怨道,“这样还不如不歇息呢。”
“哈,放心,明天便能投宿客栈。除此之外,以后也不用小亮露宿野外。”
“为什么?”
“等多两三日,小亮就知道了。既然已经天亮,那我们继续赶路可好?”
“走吧。”
约莫两个时辰,二人到达了信阳城。在去客栈的路上,明烛一路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看花了眼,见一样买一样,谢衣忍不住提醒她,路上盘缠须得省着花,可是明烛却不以为意。直到半个时辰后,二人才从城门口逛到了客栈。
谢衣双手都帮她提着两大袋东西,心里不禁吐槽道,大小姐太难伺候了。
客栈小二笑容可掬地问道:“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呢?”
明烛毫不犹豫地说道:“要两间上房。”
谢衣闻言立刻出声制止,可话到嘴边被小二截了胡。小二见是贵客,立刻殷勤了起来:“好嘞!一间上房一晚三百文,还请两位先结账。”
待小二说完,谢衣才道:“店小二,稍等一下。”他扭头跟明烛低声商量道,“小亮,离青龙镇还有好长一段路,加之你刚才花了很多钱,依我看,将就一下中等房间罢!”
“……也对。”明烛这厢才想起来,身边没有天南上将付钱,自然是要拮据一些。她对店小二改口道,“要两间中房。”
店小二的笑容瞬间就垮了下去,应了声好,阴阳怪气地说道:“两间中房,二百五十文,住不住?嗯?”
谢衣担心明烛发火,再次利用妖力去震慑凡人,遂把明烛挡在身后,对店小二道:“一百五十文。我去年客居信阳,也就这个价格。贵店生意兴隆,想必也不会店大欺客罢?”
店小二见谢衣虽然微笑着,可眼神中却毫无笑意。南来北往的人他见得多了,他再次打量二人,身着不凡,还是不惹的好。于是,店小二收起了原先不好的态度,重新笑容可掬道:“原来是贵客,怪小二我看走眼了,那就一百五十文,两间总共加起来是三百文。”
“多谢。”谢衣侧目对着面无表情的明烛说道,“小亮,还记得我说过的‘万事论理不论强’吗?”明烛尽力克制了情绪,斜视了谢衣一眼后,将身上的盘缠拿了出来,打算数出一百五十文给店小二。
谁知,她身上剩余的盘缠竟然不够一百五十文!
刹那间,明烛真的很想传讯给她的部属,让他们赶紧给她送钱来!
她扭头看向谢衣,谢衣也看向她挑眉笑道:“不知道是谁当初说‘我哪里需要用你的钱’?哈,言犹在耳呐,小亮。”
“谢衣你这人!”明烛气得一跺脚,哼了一声,“那我自己去想点办法挣点钱!”
谢衣正想说不必时,身后突然传来一把隐有印象的声音:“谢衣谢大师?您是谢大师吗?”
二人一愣,皆看向身后,是一位年约六十的妇人,身着绮罗,珠钗云鬓,可却满脸疲态憔悴,身旁还有一位低眉顺眼的乖巧侍女跟随着她。可是那侍女美则美矣,却感受不到一丝活人气。
面目颇为熟稔,可谢衣却一时叫不出名字:“你是……”
妇人热切地上前躬身屈膝,行一万福礼后,眼含热泪地说道:“谢大师,妾是二十年前被您所救的柳府江氏,您可还记得?多年来,妾与外子、犬子都颇为感激您,希望能再见您一面,以示感谢。”
她随后看向明烛,温柔地笑道:“这位是谢大师的?”
谢衣答道:“朋友。”
明烛哼道:“我和他不熟。”
江氏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很识趣地说道:“二位满面风尘,不如坐下再说。”她又对店小二吩咐道,“给二位准备两间上房,住几天都可以,到时柳府捎人给你房钱。”
店小二知道眼前的人是信阳大户柳府的江夫人,立刻谄媚讨好道:“是,夫人。二位贵客若有所需,尽管吩咐!”
明烛淡淡地扫了一眼店小二,没有施压,但店小二仍然被盯得毛骨悚然。谢衣微笑着,朝她抱拳。明烛没有情绪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如你所愿,论理不论强。”
待三人坐定厢房后,侍女为三人满上茶水。谢衣捧杯闻茶香,赞叹道:“竟是太平猴魁,多谢夫人款待。”
江氏掩唇笑道:“谢大师喜欢就好。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明烛生着闷气,既气店小二对她的不敬而未能有所惩戒,也气谢衣阻拦她。但是面前这位江氏并没有得罪她,反而帮她付清了房钱,便无道理冲人发脾气,于是好声好气回答道:“我叫王小亮。”
谢衣含笑看着她,仿佛是在说,相识已久,我才知道你姓王。
江氏寒暄道:“王姑娘出走在外颇为不易,若有所需,尽管与我说就是。”寒暄已毕,江氏也不再说客套话,“谢大师,妾有件事想拜托您。”
“哦?夫人但说无妨,谢某当尽力相助。”
“您还记得旭儿吗?”江氏提起自己的儿子,竟然失态地啜泣起来,侍女双手奉上帕子,江氏接过,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继续说道,“就是当年您说与您故友同名的那个男孩子。”
“……记得。”
二十年前人妖大战时,有一强大虎妖率众经过信阳城,打算屠光其中人族。恰逢此时,当时尚且是兵部尚书的岑宰相与谢衣前往开封路过此地,眼见虎妖及其部属大开杀戒,于是二人率部属血战于信阳。谢衣在当年的信阳救下了一位小男孩,叫柳旭。谢衣之所以有一点印象,也是因为柳旭与他无辜而死的故友何旭同名。
“他……他不知为何,在几日前突然疯了似的,活生生地咬死了一个下人……”江氏越说,哭得越凶,“妾与外子请了无数大夫,都没有用……后来,外子还请了一个道士来,也不见好转。妾真是走投无路了,求求您了,大师……”
江氏哭得动容,身旁的侍女依旧不动如山。明烛更加察觉到不对劲,她阖眼放出神识,探寻着信阳城内的一切。果然,确有不妥。她看向谢衣,而谢衣已经答应了江氏:“听夫人如此说来,倒像是中了恶术。人命关天,谢某自当前往一观。”话罢,他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明烛,二人默契地短暂对视一瞬,无需话语,无需提前筹谋,遂已明白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并互相配合。
江氏连连点头:“好,那我们现在就去。”侍女面无表情地搀扶起江氏往外走去,谢衣也起身,而明烛一动不动。谢衣叹气,对明烛说道,“小亮,人命关天,容我先去救人,之后谢某再来向你赔罪。”
明烛依然岿然不动,俨然一副娇蛮任性的样子,谢衣装作无奈地跟随江氏离去。
离开了客栈后,谢衣不露神色,跟着江氏一同回了柳府。柳府虽然比不得岑府壮丽大气,但也不失为富家翁之所,冠于信阳城。府中有前厅,后院院落,以及周围林立的高树、修竹。看似极为简朴,仿佛是山中隐居之所,实际上,柳府的建造破费心思,虽由人造,宛自天开,无处不体现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正厅里,柳府之主柳则安正焦虑不已地来回踱步,一旁的侍从见江氏回来,大声喊道:“老爷,夫人回来了!”
柳则安急忙迎上去去,握住夫人的手,看了一眼谢衣,拧着眉欲言又止。最后,他老泪纵横地对妻子说道:“夫人,你……”
江氏哭着打断他道:“老爷,旭儿都快不行了,妾才求了二十年前救过旭儿的谢大师来的……”
“谢大师……”柳则安仰天长叹,“是天意啊……”
听此对话,谢衣不动声色。实际上,他与明烛一样,袖中都藏着一把锋利刀刃,不过他的是长刀,而明烛的是短刀罢了。此时,长刀时刻蓄势待发。
“未知令郎在何处?”
柳则安以袖揾热泪,指了指院中,说道:“在那处厢房中……因为犬子终日狂怒伤人,所以我们把他锁在里面了。”
谢衣凝神,往那处厢房去。越走近,越能感觉到其中灵力波动。长刀刀柄已抵在右手手心,刀身时刻准备着自袖而出。谢衣伸出左手,推开了门——屋内空无一人。
刹那间,一团紫雾不知从何处飘出,似是飞箭,从四面八方直冲谢衣而来!谢衣早有预备,长刀出袖,利刃一挥,没想到竟然无法破开紫雾,反倒被紫雾攥住了长刀。短兵相接,谢衣大惊,这股力量极其浑浊与熟悉——是魔气!
此间怎会有魔气?谢衣将神农清气注于刀身,魔气始才稍稍退却。趁此间隙,谢衣将自身灵力催动极致,破开那团诡异的紫雾,往后一翻落入院中。而那魔气不依不饶,似乎在猎捕谢衣。他额头顿冒出冷汗,身体战栗着回忆起感染心魔魔气的感觉。
自诞生起就沐在神农清正之力的四肢百骸都在抵抗着,整个胸膛在灼烧。他不合时宜地想,神血的灼烧,该是何等感受。
从那以后,魔气就是时刻游走在他身上的附骨之疽,虽暂无大碍,但其潜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疯狂反扑,再一次令他身心如烈火焚烧。
恰巧是这一战栗,魔气似是察觉到了他的颓势,蜂拥而上,布开一张七尺高的网,朝着谢衣笼罩而来。仓促之间,谢衣稳住心神,使出舜华之胄防御。魔气很快腐蚀殆尽他的舜华之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谢衣——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偃甲蝎被召唤出来,挡在谢衣之前,为他挣得刹那喘息的时间。偃甲蝎是谢衣所制的杀伤性偃甲,曾经于战场上与妖分庭抗礼。可偃甲蝎遇上魔气后,其内部导灵栓被摧毁,很快便失灵了。
谢衣颇为心疼地看了最后一眼此蝎,那是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偃甲。
魔气不依不饶,难以摆脱。谢衣过度催动灵力,加上导灵栓被毁后灵力反噬,额头已经是冷汗密布。
他咬紧牙关,挥动着长刀与魔气缠斗。可是,长刀上逐渐出现裂痕,那是魔气腐蚀下的痕迹。谢衣抬刀一挡上方的魔气,终是难以为继,长刀崩裂。
谢衣侧身躲开,握紧断刃,召唤出所有的偃甲蝎,环绕在其身旁。
魔气复又上前,似在瓮中捉鳖。
...
长街上,行商的货郎吆喝着叫卖,老人买下了几个小玩意逗弄着牵着的小儿孙。胭脂店铺前倩影三两,老板娘簪着一朵垂着晨露的牡丹花,热情地招呼着年轻娘子们。包子铺前蒸笼冒出乳白蒸汽,有小乞丐用褴褛的衣衫袖口擦拭口水。那店主破为不耐,挥手驱赶了小乞丐走,而那小乞丐徘徊几步,一步一回头,最后还是消失在人流中。
若非要探明信阳城中的古怪,明烛会趴在窗户前看上一整天的车水马龙、市坊烟火,那是天鹿城所没有的景象。她听闻墟魔野、辛商城等地颇为繁华,曾一度踌躇满志想前往,可是父王母妃都没有允许她去。后来她想偷偷溜出去时,被哥哥嫂嫂抓回天鹿城。那次是哥哥少有的几次发火之一,她还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墟魔野与辛商城鱼龙混杂,实力强大的魔不计其数,她作为实力弱小的辟邪王族,贸然前往会有危险,甚至会被扣留为人质,用以要挟天鹿城。
她一边放出神识探查信阳城及周围,一边分心地看着街景。没过多久,她便感应到城中心位置不仅有谢衣清正的灵力,甚至还有一股她非常熟悉的气息——同时也是最不应该出现在常世的气息。
这座城中,还有其他大妖。
明烛收回神识,敛容起身,她捏诀的左手小臂流转环绕着金黄的萤火星芒,本想下意识利用裂空,蓦然间忆起天南的警告,遂收起灵力,灵巧地翻出窗户,踏上屋檐的青瓦,一路蜻蜓点水点过各家宅的屋顶。一盏茶的时间,她轻盈的身影便落在城中心的一处私宅屋檐上,而她脚下所踩之地,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
类似战事过后,死地的气息。
明烛顿感不妙,她展目望去,虽然没看见谢衣的身影,可他的灵力却是愈来愈接近此处。她基本可以确定,江夫人会害谢衣,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抽出袖中的短匕,轻轻划开自己的食指取一滴血后,以意念下令,若谢衣有不测,即刻示警。
那滴血珠朝谢衣的方向而去后,明烛如过无人之境,大摇大摆地潜入脚下溢着死气的地方。她翻身落地,推开了这屋子的门。屋内昏暗,木门大开也无法透进一丝光线,很明显此处被布下阵法。她踏进昏昧漆黑中,手掌燃起灿金火焰的瞬间,毫无准备地撞上一双没有亮光的、古井无波的眼眸。
正当明烛受惊后退时,她明显踩到一些难以言明的圆球状物品。
她鼓起勇气,往后望去。
那是一颗没有身体的头颅。
明烛被吓得一激灵,顾不得衣裙和鞋子上被沾染了鲜红,赶紧移开目光。她再定睛一看眼前那双眼眸的主人,在这浓重的腥味和死气中,微弱地散发着一星半点儿的活人气。
平时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即便怵然,却也是经历过成年猎仪的王辟邪,曾经上过战场的经历在此刻稳住了她的心神,这才让她没有失声尖叫。
此间尚有活人,明烛也因此而壮了些胆,于是她将火焰投掷于地,形成照亮屋内的金色法阵,层次复杂而色彩丰富的法阵中央是辟邪王族专属的对称六芒刺标志,熠熠生辉。此时,明烛才算看清楚了眼前的活人。
女子不知何处门派的繁复的紫白袍服,前发梳起,盘结于顶挽髻,饰以玉环与玉簪。两鬓边垂下流苏。面容姣好,柳眉之下,眼角处有皱纹些许,令人看不出年龄。
此时女子正被缚仙索捆住,并且神情呆滞、神志不清。明烛打个响指,辟邪之力似是一把利刃,顷刻间缚仙索被割开,如土委地。明烛不懂得如何解女子所中的术法,遂死马当活马医,试探性放出一点灵力施展摄神之术。鉴于上次差点让谢衣丢失掉所有记忆的教训,明烛很小心地尝试着,本不抱希望时,女子却渐渐地醒转。
醒来后的女子匆忙站起身,一把抓起明烛的双手,劫后余生般急忙喝道:“快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小姑娘!”
明烛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环视四周,此地惨烈无比,遍地骸骨与六藏,暗红至黑的污渍顽固地凝在地砖上,随着不为人知的罪恶,板上钉钉无法洗刷。
女子力度之大,像是要撕裂明烛的衣袖一样,她拉着明烛往外走,而明烛也跟着她往外走。走在前面的女子一走进封住此屋的法阵,便被无情地弹开。明烛上前,把女子护在身后,说了一句“我来”后,伸出手掌,一团金黄火焰燃起,被明烛挥出扑灭法阵。
法阵一碰到辟邪之力,立刻被焚毁。被焚烧殆尽的瞬间,外面的天光携公道与正义,争先恐后地涌入这一方尘封已久的地方。
女子拽着明烛走出去后,院落中空无一人。女子喘着粗气,正欲彻底离开此地时,明烛反拽住她,说道:“此地发生了什么事?先别着急着离开,我很强大,可以保护你。”
“……对,对,你能破开那只魇魅的法阵。”女子喃喃自语后,神色立刻由慌张转为了哀求,“小姑娘,贫道请求你救救信阳百姓!”
“道长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管。你先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才能知道如何救人。”
“贫道是昆仑山天墉城门人,道号黛殊。前日云游于此,商贾柳府假托救人之名苦苦哀求贫道来捉妖,谁料甫一进府,贫道便失去了意识,直接坠入到梦境。那只魇魅以折磨他人为乐,不断蚕食贫道的精神。”
黛殊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抱着头失态地低吼:“不仅魇魅入梦磋磨,还有猫妖一直吸食贫道法力。”
明烛继续施加柔缓的摄神之术,渐渐地帮黛殊宁下心神,她伸手想轻轻地拍拍黛殊以示安慰,可黛殊道袍神血迹斑驳,明烛默默收回了手,安慰道:“放心,有我在。”
黛殊凝神静气时,明烛能感应到谢衣越来越接近此处。
“黛殊,你且先休息片刻。”
黛殊闻言颔首,不复适才那般神智混乱,遂就地而坐,打坐凝神,运转起体内灵力调息。
另一旁,明烛扬起火焰,以她为中心,布设下有进无出的巨**阵笼罩住整个柳府。布设完毕后,明烛向南面望去,那滴蕴含了她意志和灵力的血正在示警。
谢衣有危险。
...
魔气复又上前,似在瓮中捉鳖。
就在那一瞬间,谢衣已是准备好引爆所有的偃甲,哪怕会躲闪不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光华流转,炫目刺眼。
谢衣以袖掩住这刺目光芒,他眯着眼,看到明烛自光明而来,流转的金黄灵力野蛮地撕开这张魔气织就的网,第一缕暖光破网而出的瞬间,更多的光芒紧跟其后,汇聚成一团金黄色的火焰,如燃烧着棉絮一般,在一刹那绞杀完院中所有魔气。
明烛负手落地,下盘极稳,以碾压者的姿态立于院中。她回头看着谢衣,朝他点点头,而谢衣亦然。
风起云涌,吹落竹叶几何,又奏起风声飒飒。明烛一横眉,身影一闪,前进数十步开外,拳头握紧,从虚空中扯出一人,隔空以灵力将隐身于院中作恶之人死死拿捏住。
“你!——”那人被妖力钳制而无法动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何人?”
明烛傲首看着他,那人眉目狭长,两处眼角点一蓝痣,头发以特殊手法盘起,层层叠叠却丝毫不乱。
“魇族。”明烛冷哼道,“你扰乱柳府人梦境,为祸人间,其罪当诛。”话罢,她手上加剧了灵力。那只魇立即吃痛,狰狞着面目,喊道,“你是……什么……人?”
见明烛不语,魇知道她已动杀心,转动了一下眼珠,立刻想好了一套说辞:“哎哎哎!女侠手下留情!我乃霒蚀君云无月属下,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霒蚀君不会放过你的!!”
明烛面无表情地问道:“谁?”
“她也是魇族,以在梦境折磨人为乐。前几日,柳府小公子不知为何得罪了她,找来了一个厉害道士,打算降了她!可是她哟,道行颇深,反倒把那道士给囚禁了起来,继续潜入小公子的梦境折磨他!我在这里也只是被她所迫,替她看守柳府众人,我若不听命行事,她就会杀了我!谁料到突然天降正义,也就是女侠您二位,要怪就怪我有眼无珠,冒犯了您二位。”
看着这只魇赔笑的样子,原本已经减缓的灵力又立刻收紧,蚕食着魇族身后暗色的薄翼。不顾他的痛苦求饶,明烛面容严肃,一字一句落下审判:“魇魅成年之后,力量卓绝,且同族之间如果相残相杀,力量就会受到禁锢。她怎么可能杀得了你?”那只魇族惊恐地看着明烛,刹那间说不出话。
明烛握紧拳头,灵力骤然收紧,那只魇魅痛苦哀嚎一声后,污浊的灵力流离失所,四散湮灭。魇魅再也无法保持人形,变回原身,全身俱是粗糙的漆黑色皮肉,腹部中空处有一团雪色的光球,背后一双琉璃羽翼,在洒落的阳光下折射出暗沉的紫。
折磨信阳城两年之久的魇魅就如此死于辟邪之力下,身躯也在鎏金火焰中消亡,仅仅留下那团雪色光球,那是魇魅的声音。
燎尽此罪恶累累的妖后,明烛一拂袖,那只魇族的声音便被她收入腰间别着的佩囊之中。这个佩囊每个辟邪都有一个,成年猎仪时由长辈亲自戴上。佩囊中装的第一件物事,就是成年猎仪上孤身入魔域杀魔所得的魔核。成年日久后,辟邪不再需要收集魔核来证明自己的实力。有些辟邪会卸下佩囊,珍藏起来。
收拾好这只魇魅后,明烛对一旁的谢衣问道:“你没事吧?”
谢衣摇了摇头道:“略有轻伤。适才听小亮所言此妖为魇魅……”他存了些试探之心,话未竟之余,抬起受伤的手,露出伤口给明烛看,使之分心并佯装不经意间问道,“小亮以前遇到过魇魅么?”
明烛一边并拢双指,灵力自其间流泻而出,试图愈合谢衣身上被魇魅灵力所蚀的伤口,一边又随口答道:“墟魔野的魇魅来过光明……”话说到一半,明烛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硬生生止住到了唇边的话,缄默不言。谢衣知道她不悦,岔开话题道,“小亮,此间发生何事?”
简单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后,明烛看见谢衣正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口却又阖上,欲言又止。明烛不懂他的意思,挑眉看着他。谢衣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委婉地说道:“小亮,你的灵力是否不善治疗?”
“……我的灵力伤了你吗?”明烛收起灵力,焦急扯住谢衣的袖子,而谢衣也颇为配合,伸出手掌让她看虎口处崩裂的血痕。伤口是灵力激荡所致,原本血已经止住,可经过王辟邪刚烈的灵力“疗愈”后,又崩裂开,血液喷溅。
“哈,小亮灵力霸道,不善温和之道,我自己来就好。”谢衣皱着眉忍痛,调动着灵力止血,“小亮刚才所言,作恶者非魔,而是魇族?妖族中最接近魔的一族?”
“是。他们的力量在妖族中算得上强大,可却与魔气颇为相似,尽是污浊卑微之物。可是,刚才他提到的‘云无月’,是魇族中的特例。”明烛边说边伸出一指画出一道符,“去!”
“这是作何?”
“既然这只魇提到了云无月,那么我猜云无月应该在这附近。这道符能在方圆百里寻人,等寻到了她,问清原委后,再看看怎么处理此间事务。好了,我们先去正堂,且听听柳府人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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