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抿了抿唇,没人知道在那短短一瞬他究竟想了什么,半晌他终于长叹一口气。
“那日在朗德,是你。”谢衣停顿片刻,迟疑地问,“你是……负责那件事的人?”
“不是。”应钟干脆否定他的猜想,“百年之前,我最后一次见你后不久,静水湖结界紧闭,你失去踪迹。你曾说自己行踪不定,所以也无从联络你。”
“是阿阮认出了你的乐声,说你曾在静水湖与我有一面之缘……”
听到他的说辞,应钟诧异地挑眉。
这也并非秘密,谢衣索性直言,“大约一百年前——那段时间前后,我的记忆十分模糊。”
应钟疑惑地仔细打量他。谢衣容貌较之先前变化不大,可气质较之百年之前的确天差地别。
百年时间留下抹不去的印记,就连当初跳脱活泼的谢衣也变成如今沉稳内敛的模样。
应钟将思绪从他曾失忆的事实中抽离,正色道:“既然你没有百年之前的记忆,那么你们所为何来?”
谢衣沉默。他避开应钟灼灼的目光,偏过头盯着残破的城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知该不该将前往捐毒寻找指环一事告知面前这人,就如同他突兀定下的捐毒之行,乐无异几人其实也不知他为何千里迢迢一定要来寻找一个未必能找到的宝物。
他本能将寻找指环的目的压在心底。
见谢衣在逃避问题,应钟也没介意,转而道:“当年你隐居避世,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你知道我来捐毒的目的……”谢衣愕然抬头,一瞬之间对上应钟了然的目光,手指一颤。
“是,我知道。”应钟笑了一声,“为了捐毒指环。你认为它是……”
“是什么?”
谢衣追问,却见应钟突然止住话头,本来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也逐渐隐没。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贸然跑来这里?”
“我想,百年之前我应是来过此地。静水湖中载有许多有关捐毒的史料及秘闻,我想这里应会有些线索……”
“你错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可那段时间我究竟做过何等重要之事,会让我亲自抹去自己的记忆?”
“或许忘记……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应钟说到这里,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沈夜已经掌握谢衣的行踪,甚至华月都未加掩饰地告知于他。对方可能也抱着让自己提醒谢衣尽快躲避的想法,可谢衣是会被他三两句话劝服的人吗?
他不是。
看着谢衣坚定的眼神,应钟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过奖。”谢衣笑道。
应钟不再劝他,而是将沈夜已得知他行踪一事略提了提,谢衣听罢,也感激于他冒着被大祭司怪罪的风险前来提醒。
“地宫中浊气甚重,你……多加小心。”
“多谢应钟大人提点。”谢衣弯了眉眼,对他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神农礼。
他没问应钟为何笃定捐毒指环就在地宫,也没问应钟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些消息,但他心底隐隐有所猜测。
……恐怕正是当年的自己。
应钟安静站在原地,看着谢衣的背影隐没于夜色中。
他没想到,这就是他和谢衣的最后一面。
当他再次得到消息时,是神殿下发连坐谢氏族人的正式文书。而有关谢衣的一切生平经历被生灭厅销毁殆尽。
从此以后,那个惊才绝艳的大祭司唯一弟子,只能存于亲历者的记忆里,并伴随知情者的死去而成为一个缥缈的……有关于大偃师谢衣的下界传说。
“沈夜啊沈夜……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应钟站在龙兵屿最高的山石上,远远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怅惘。
他不够了解如今的大祭司——一切自诩了解他的人可能都不够了解他。
应钟了解的也不过百年之前的沈夜。百年过去,每个人都不复最初的模样,他怎么能奢望沈夜还与从前一样。
应钟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去想。沈夜做下这个决定后如何心痛又如何死不承认也不干他的事,他只是在想到谢衣时有些难过。
曾经他以为,谢衣会有光辉灿烂的一生。他们对谢衣寄托了自己永不能实现的心愿,期望有生之年会看到一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
而如今,那曾照进死寂流月城里的温暖阳光,终究还是湮灭了。
谢衣挡在乐无异身前面对汹汹而至的杀招时,心底也的确闪过几丝遗憾。
在看到捐毒王佩戴的指环,在阿阮的灵力勾连下变成昭明剑柄之后,他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神剑昭明可斩断世间一切法力连结……那自然也包括伏羲结界,也包括心魔砺罂。
这就是他百年前未竟的事业,是谢衣穷尽一生去追寻的解决之法。
他下意识握拳,紧紧握住手心中的偃甲纹章——属于谢衣的偃甲纹章。
谢衣有一个习惯——他喜欢将自己所有的偃甲都刻上自己的纹章。
或许这不应该说是谢衣的习惯,大大小小的偃师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习惯。
而除了代表偃师的纹章,灵力回路的分布,导灵栓的制作手法以及安放位置,都能多少成为辨认一个偃师的方式,但这都没有纹章来得直观。
谢衣很熟悉自己的纹章,他曾看到曾经的许多成品上有这样的图案,也把手心中的纹章做为蓝本赋予无数偃甲,以至于他也不确定这纹章是何时出现在手心上,和他又是何时将之当做寻常。
只是从捐毒地宫出来之后,他有那么一刻突然想到……
自己好像并未因地宫中的阴气浊气而感到身体不适。
他究竟何时克服了烈山部人致命的缺陷?答案在他失去记忆的数十年?
他真的……是谢衣么?
在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那些之前不敢去想的事,如此纤毫毕现地呈现在眼前,他那震颤心弦的猜想,或许并不是猜想。
他想到沈夜复杂无比的眼神,想到他说的话。他说……
“这是本座……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刺目的光芒将他淹没。
“师父!”
乐无异猛地坐起身。除了和他关在一起的同伴,这座监牢内空无一物。
没有师父……没有谢衣。
“师父……你别走……”
他梦到了谢衣。在无尽黑暗的生死之间,谢衣提着一盏昏黄的提灯,将他面前照亮,也让他找到回来的路。
可是师父死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乐无异从前锦衣玉食,向来不懂人生之无常,可当一切真的降临在他头上,才恍然惊觉何为命运,何为无常。
他的亲生父母死于君王猜忌,战乱裹挟。他没有在亲生父母身边生活的记忆,如今回忆也只是一片空白。面对他们和自己的墓,他只觉得怅然,却没有实感。
他们是最亲近的陌生人。
他甚至在墓前询问自己,他到底是谁?捐毒遗民?捐毒大将兀火罗之子?狼王安尼瓦尔的弟弟?
他过往十七年人生经历无法给他答案,他怕回到长安得到一个让他惶恐的答案,他怕乐绍成养他只是为了报复他的生父兀火罗。
可他又暗暗唾弃自己,怎么能这样想?乐绍成待他予取予求,明知自己不是亲生子仍然视如己出。亲生父母尚不过如此,何况养父。
当他陷入这般迷茫的拉扯中时,谢衣适时出现,承认了他的身份。
他很难描述谢衣挡在安尼瓦尔面前自称是他师父时,他那时的想法。
他也同样没有实感,毕竟谢衣从前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像一个微茫的符号和丰碑,是他努力和憧憬的方向,唯独不是真人。
所以当梦想化作现实,他才觉得一切都好似做梦一般。
他突然不再惧怕回到长安,也不再迷茫困惑。纵然乐无异真的一无所有,可他已经拥有对他来说最美好的现实了。
然后美好现实在他面前支离破碎,扎得他鲜血淋漓。
不同于一门心思逃命的其他人,乐无异落在最后。他回过头,却看见一副让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那人轻而易举便能决定师父的生死。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太过弱小,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其他人也陆续醒了。阿阮哭得撕心裂肺,反倒迫使乐无异冷静下来。不说如今闻人和夷则都受了重伤,阿阮也不像能主事的样子,他若还是六神无主,要怎么从这地牢里逃出生天?
好在他随身携带的晗光剑剑灵禺期将他们的行李取来,他们静待数日,终于找到机会,趁突如其来的地牢失火破开牢门,一路逃亡。
一路上他们没遇上几个人,却撞上许多类人生物和守卫偃甲。待打过一轮,乐无异气喘吁吁地说:“这些长得像人的东西,是什么?”
“恐怕是人。”
“啊?”
遍地都是偃甲残骸。被他们刺中要害的“人”倒在地上,尸体逐渐解体,缓缓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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