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乐无异集齐昭明碎片,复又被夺走后,已经过去几日。
他不愿在回忆那夜的一切,可在独处时,那长得和师父一般无二的人的一举一动,还有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他眼前浮现。
他突然有种冲动,不再想管什么流月城,什么沈夜的事了,如果不是因为谢衣的死,这些事本该和他毫无关联。
闻人非要去追寻流月城,是去寻找她的师父,而他呢?他又为何要追着不放?
他蓦然想起师父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里有遗憾,有释然,却唯独没有后悔。
师父从不后悔救了他,即使他是个偃甲,他不是真正的谢衣。但也是他,让一个叫乐无异的孩子真正对偃甲生起兴趣,并想要终生钻研偃术。
他以谢衣的身份维护他们,以谢衣的身份赴死……
那么,他如何不是谢衣呢?
乐无异无比痛恨那个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将他的痛苦当做乐趣的恶人,他终有一日要站在沈夜面前,为师父讨回公道。
如若不然,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带着这样的目标,他很快调整好心情,在禺期的提示下,打算去寻找昭明剑心。阿阮替他们指明了方向,他们一路来到巫山,进入这座埋葬神女的遗迹。
乐无异没意识到,他们的行动全都被另一人收入眼中。
初七肩负夺取昭明剑心的任务,一路尾随乐无异一行人来到神女墓。只是这墓中灵力甚是奇特,轻易便能勾起人心底的过往。
初七本该是没有过往的人,他自诞生以来就住在神殿中,他的生活无比简单,也只不过面对沈夜一人而已。
可那股凄婉悱恻的灵力却不由他自主,他突然见到虚空之中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他下界前,沈夜和他的对话。
沈夜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这点在他面前尤甚。他总会询问初七很多难以回答的问题,并要求给出答案。初七每次也都认真回答,可他永远也看不出沈夜是否真的认同他的回答。
他从前不懂那是因为什么,但如今他明白了。
原来他真的背叛过沈夜。
【“偃师谢衣……百年之前,于捐毒国附近沙海之中,被本座捕获带回。本座毁去了他的记忆,仅保留下一部分法术和偃术。
“然后,本座给他改了名字,从头调教……这一次,总算不曾再出差错,他终于成了本座忠心耿耿的属下。”】
是啊……他想,这没什么不好的,这是他背叛主人的代价。
谢衣,原来就是他自己。可他没有谢衣的任何记忆,他也和谢衣无甚相像之处。他早就不是谢衣了。
谢衣是另一个人,是那个出自他手但活成了谢衣的偃甲人。谢衣永远也无法理解沈夜,但初七可以,初七不会背叛主人。
初七继续往前走,但这次他眼前出现了不一样的画面。
翠绿纹样的祭司袍服,周身清朗阳光的气息,无一不在提醒他——那是真正的谢衣,是他失落的过去……但他对此只觉陌生。
沈夜也是陌生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沈夜从未显得如此放松,他总是皱着眉批阅各种文书,处理繁多的公务,很少能得片刻清闲。可当他想要为主人分忧时,得到的却是沈夜的暴怒与责难。
“傀儡就该有傀儡的自觉。”他说。
从那之后,初七再未提及此事。他只是静静旁观沈夜案牍劳形,甚至彻夜不眠的每一个日夜。
【“谢衣,谢衣?”
谢衣却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沈夜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却见谢衣醉眼迷离的目光忽而一亮,猛地抱住沈夜的脖子,猝不及防亲了上去。】
初七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唇。
“这是……主人和……我?”
他心底漫上一阵奇怪的感觉,有些像心脏的剧烈搏动,也有点像下界前胸口的轻微不适。
幻境却没有放过他,下一刻,主人和谢衣就变成了主人和自己。
初七近乎是逃也似的离开那处走廊。这里到处都是记忆,熟悉的,陌生的,属于初七的,也有属于谢衣的。
他看到谢衣因为心魔之事在据理力争,看到谢衣执拗地跪在神殿之外,看到谢衣和主人刀剑相向。
【“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做,当真值得?!”
“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可是弟子以为,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无法复制,永不重来……那我,又算是什么?
没有人解答他的问题,神农神上不能,墓主人巫山神女也不能。而他很快来到那方散发灵力的石碑前,看上面的文字,此为,三世镜。
他此刻早已忘记权衡利弊,他只想……得到答案。
于是他探出了手。
陌生的灵力流过,像是冲开某扇尘封的闸门,汹涌的记忆近乎淹没了他。他看到了谢衣,那个真正的谢衣,那个从前的……自己。
【“小谢,听父亲的话,闭上眼睛。”男人消瘦的手指覆盖住他的双眼,声音无比虚弱,但又那般温和,“父亲松开你,你就可以睁开眼,好么?”
“好!”
他身后的温度缓缓消散,他回过头,只看见漫天飞舞的流萤。】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证至亲离去。
【他来到神殿,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沈夜面前。
“你们为何要学法术?”
其他人争先恐后地回答,只有他在看大祭司座椅旁的偃甲鸟。
直到有人提醒,他才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只想让大家过得好一些……”】
从此,他成为沈夜唯一的弟子。
【他穷尽平生所学,终于做出与他一般无二的偃甲人。偃甲人说话很慢,但很有条理,像一个君子之交的密友:“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该早些休息。”
“……唉。”他愁眉不展,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谢衣”笑了,为谢衣披上一件秋衣,语气清缓:“你可是谢衣啊。”】
谢衣总能创造奇迹。
【他在通天之器内留下自己的遗言,字字句句皆是对自身的遗憾与叹惋:
“我半生倥偬,毁誉加身,徒负无数虚名罪名……所愧疚者,余力绵薄,终究难以回报故人之挚情、恩师之错爱。这数十年人世嬉游,实在太短、太短了……
“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
他说着这样的话,踏上了前往捐毒的不归之路。
【在月色下的沙海,他撤去舜华之胄,被全力施为的链剑穿胸而过。
明明快要死的人是他,可沈夜却比他还要悲痛欲绝。
“谢衣……谢衣!你为何不躲,啊?谁允许你私自决定自己的生死?”】
……
【“你看,已经损坏的东西,就算修理改制完毕,每次看到时,也还会不由自主盯住那些裂纹和缺损……你说是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谢衣,这就是……我。
初七看向自己手中的忘川。这柄刀回应着他的灵力,就像那个温和清缓的谢衣当面。他将之紧紧握住,头也不回地奔向更深处。
谢衣仅有短短四十余年,可初七却已存在百年。
这百年来,他看到了沈夜从不在谢衣面前展示的另一面。杀伐果决,宵衣旰食,和心魔虚与委蛇,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以及那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终局。
沈夜从不在意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他付出自己的一切,却只想让族人恨他,永远也不得解脱。
【“你恨我么?”在长久的沉默中,他对着毫无反应的傀儡喃喃自语,“你该恨我的……”】
可他究竟该作何回答,才能让沈夜明白,当他自虚无中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爱与恨都已不再重要。
他终究不再是之前的初七,他有了复杂的情感,也更加像一个人了。在神女墓前,对乐无异刀剑相向的自己,说出那个关于他自身的秘密。
“这个胸膛里,早已没有了心跳的声音。”
他是一个被蛊虫和偃甲续命至今的傀儡啊。
“所以,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会在哪里?”
谢衣早就死了,可谢衣的夙愿,亦是初七的任务,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可惜,乐无异永远不会理解,初七也不指望他能理解,他们只能全力一搏。
忘川和附有昭明剑心的晗光剑,狠狠撞在一处。
乐无异亦是在很多年后才隐约理解了初七,亦或是谢衣本人。
但他当年还太年轻,他不理解为何有着谢衣的记忆,初七仍旧要和他大打出手,最终还要救自己出去。
在他心中,谢衣曾代表着偃术的巅峰;后来,谢衣是那个珍重任何生命的偃师;以及,他又见到了无论如何都要将昭明剑心带回流月城的初七。
这些全都是谢衣,也不全是谢衣。沈夜说的没错,他其实从未了解过谢衣啊……
然而此刻,忘川刀柄带着强大的惯性,将乐无异推出墓室大门。隔着那道生与死的界限,他平静地向乐无异确认:“你们打算带剑心去流月城?”
他已无法取得剑心……但无论如何,乐无异一定要去到那里,将剑心带到沈夜面前。
“当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去!”
“好,是非善恶都已不再重要……若我所料不错,那么唯有昭明,才能彻底除去心魔。快走……你想让昭明剑心为你陪葬?!”
乐无异的声音逐渐远去,他终于卸去所有力气,将纠缠在心中的一切彻底放下。
这也算是……完成任务了罢。
想到这里,初七不由自嘲起来:“谢衣啊谢衣……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谢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恐怕连他自己也难以尽述。
受族人爱戴的是他,被人怨恨的也是他;珍爱生命一心改善族人生活的是他,叛逃出城连累族人的也是他;成为傀儡之后,为主人排除异己手染鲜血的还是他。
谢衣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曾感叹的那般:
……毁誉参半。
他的手抚上心口,而那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处,偃甲逐渐停止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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