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并未紧闭的屋门,仿佛一道无形的深渊,将院内秋日的暖意与屋内冰冷的对峙彻底割裂。
羽多野幸子,不,现在或许更应称她为雪代幸。
雪代幸僵立在原地,义勇护在她身前的半步距离,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屏障。
屋内,母亲压抑着激动与愤怒的驳斥声,与父亲羽多野智森那冰冷而居高临下的语调交织传来,像钝刀一样切割着她的神经。
“我的女儿不需要你来操心!我能抚养她长大!”母亲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尖锐,却掩不住一丝颤抖。
“抚养?”
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雪代砂,看看你自己,看看这地方!这就是你所谓的抚养?让我羽多野家的女儿像个村妇一样干活,脸上沾着泥污?这就是你从那个没落的神官家族带来的骄傲?除了一个空洞的姓氏和那些早已无人信奉的陈旧规矩,你们雪代家还能给她什么?!”
幸的心猛地一揪。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下午劳作时蹭上的灰痕。原来父亲看到了,并以此作为攻击母亲的利刃。
“我不许你诋毁我的家族!”母亲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随即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是!雪代家是没落了,外祖父去世后更是……可我们至少还知道什么是骨气!不像你,眼里只有利益!当初你求娶时,看中的不就是雪代家那点早已不存在的‘贵族’虚名吗?发现无法从我们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后,你是如何对待我和幸的?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幸现在姓雪代,是母亲给她的名字,是希望她一生顺遂平安!与你羽多野家再无关系!”
幸短暂的恍惚了一会。
羽多野幸子。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这才是她原本的名字。
那个在京都的繁华宅邸里,被仆役恭敬称呼的“羽多野幸子小姐”。
父母离异后,母亲毅然带她离开,不仅离开了那个冰冷的家,也为她彻底割断了与父亲的联系,甚至在外婆的支持下,将她的户籍也改回了雪代家。
她记得刚到这里那天,外婆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说:“以后,你就叫幸吧,外婆只希望你平安幸福地长大。”
雪代幸,这是一个寄托着爱与新生期望的名字,是她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身份。
最终,羽多野智森并没有如愿以偿的立马带走幸。
与上一世不同,母亲这次的决绝留住了幸,也短暂的威胁住了父亲。可是他的到来,还是像一颗毒种,埋在了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
不愉快的谈话以父亲的暂时离去告终,他摆足了施舍般的姿态,留下一些钱,声称“免得我的女儿过得太过窘迫”,却被母亲冷着脸强硬地推拒了回去。
幸僵立在原地,直到亲眼看见父亲的背影消失,她才缓了过来。
方才母亲与父亲那番关于家族、姓氏和过往对峙,如同寒冰刺耳,也刺醒了一些模糊的童年记忆,那些京都宅邸里疏离的规矩感,母亲眉间常带的忧愁,皆来源于此。
门关上的那一刻,母亲强撑的坚强仿佛瞬间被抽空,她踉跄一步,幸和一直守在旁边的义勇几乎同时上前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母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妈妈!”雪代幸焦急地唤道,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事……”母亲摆摆手,声音虚弱,却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只是……只是还不甘心罢了。别怕,幸,妈妈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这句话像是对雪代幸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义勇帮幸将母亲扶到屋内坐下,又去灶间默默端来一杯温水。整个过程义勇一言未发,但他的关切却显而易见。
他看着幸苍白的侧脸,看着她小心翼翼喂母亲喝水的模样,眼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思绪。
原来,这就是幸一直躲避的东西吗?
自从那次高烧醒来后,她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让人难以捉摸的沉郁,还有一些偶尔流露出的……像是对什么东西恐惧的神情,其源头竟是来自她的生父吗。
在义勇见到幸的父亲之前,他一直以为,父亲应该像他记忆中模糊的父亲那样,或者像茑子姐姐那样,是保护家人,给予温暖的存在。
他无法理解,为何一个父亲会用那样冰冷的语气谈论自己的女儿,会将她视为一件可以争夺面子的物品。
这个叫羽多野智森的男人,让义勇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
见母亲情况稍稳,呼吸逐渐平静地睡去,义勇才低声对幸说:“我该回去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了一些:“有事可以叫我。”
幸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总是显得平静,此刻却似乎能看透她内心深处不安的眼睛,心中一酸,“嗯,谢谢你,义勇。”
义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母亲和强打精神的幸,转身离开了。
那一夜,雪代幸睡的极不安稳。父亲那些冰冷的话语,母亲的激动,还有“羽多野”这个姓氏带来的沉重压力,交织成混乱的梦境。
翌日,天气依旧清冷。
雪代幸习惯的坐在熟悉的廊下,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树发呆,小太郎这次安静地趴在她脚边,似乎能感知到小主人的低落情绪,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脚踝。
义勇结束了下午的练习,走到廊边喝水。
他看了看幸眼下淡淡的青黑和依旧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或继续练习,而是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义勇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寂静,但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幸转过头,看向他,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罕见的出现了担忧的神情。
她明白他想问什么,也感激他没有追问。
幸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小太郎耳朵上的软毛,轻声说道:“在京都的时候,好像活在一个很漂亮的盒子里。”
幸的声音飘忽,像在回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衣服总是最时兴的料子,吃饭走路都有规矩,有很多书读,也有老师教琴棋书画。周围总是很热闹,有很多人……但好像,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看着‘我’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
“他们看着的是‘羽多野家的小姐’,一个应该完美得体、将来或许能用来联姻的物件。”幸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就像摆在博古架上的漂亮花瓶,很耀眼,但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能出错……一不小心,就会碎掉。”
义勇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这是他第一次听幸说起过去,说起那个与他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想象不出那种生活,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会笑,会喜欢去山野间玩耍的少女与那个遵守规矩的人重叠在一起。
幸抬起头,望向简朴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庭院,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来到这里以后,很多东西都变了。要自己干活,会弄脏手和脸,没有那么多规矩,但也……很真实。”
她轻轻挠着小太郎的头,小太郎舒服地眯起眼,尾巴扫动着,“妈妈很辛苦,但她是为了让我能真正地活着,而不是当一个精致的摆设。外婆给我取了幸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平安幸福,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和自由。”
她停顿了很久,声音变得更低,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在确认某种信念:“羽多野幸子,不可以忤逆父亲,不可以有自己的念头。但是雪代幸……可以。”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泥土。
义勇看着她,似乎从她微弱坚定的话语里,真正理解了雪代幸,同时也隐约明白了她心底那份恐惧从何而来。
于是义勇坚定的看着幸,然后非常认真地说:“这里很好。”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落在了幸的心中,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义勇是在肯定她的选择,肯定这里的生活,也是在告诉她,这里值得守护。
这时候,小太郎兴奋地摇着尾巴,不知道从哪叼来一个布球,放在雪代幸面前,又用鼻子往义勇那边顶了顶,发出呜呜的期待声,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幸看着小太郎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心中一暖。她捡起布球,轻轻扔向了院子中央。
小太郎立刻像一道棕色的小旋风般冲了出去,欢快地追着球。
义勇的目光也跟着看了过去,眼神也似乎柔和了一瞬。
雪代幸看着小太郎无忧无虑玩耍的样子,轻声道:“刚来的时候,我很不习惯,也很想京都那个大院子。是它一直陪着我。”
小太郎与幸而言,是非常特别的存在,是那段艰难适应期里最温暖的慰藉,也是连接着她过去与现在的一道微光。
然而,安心之余,一股更深的忧虑萦绕不去。
她的户籍是离开羽多野家时就已经变更了,按理来说父亲是不能强行带走她的。
但是她前世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或许,是父亲前世对她的户籍做了手脚?
一个关于户籍的念头在她心中疯长。如果能证明户籍已独立,或许就有机会跟父亲抗衡。
带着这个不确定,几天后,趁着一次去镇上的机会,幸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偷偷跑去了户籍役所。
那位严肃的老役人听着她颤抖而急切地询问。
如果户籍独立,生父是否还能强行带走她?
老役人推了推老花镜。
“小姑娘,户籍在这里,官府自然是认的。”
老役人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肯定,“没有正当理由和官府文书,谁也不能强行从户籍所在地带人走,这是明明白白的规矩。你母亲既为你改了姓,立了户,你就是雪代家的人。他羽多野家再有钱,也不能凭空把手伸到我们这里来要人。”
老役人的话,让幸松了一口气
父亲只是商人,能力再大,也不可能和地方官府串通一气。
幸忽然就笑了。眼泪汹涌而出,与笑容交织在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些疯狂,却又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光亮。
她抓住了,那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可以不用回那个冰冷的京都宅邸,不用再面对前世的噩梦,她可以留在野方町,作为雪代幸活下去。
这一次,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她几乎是踉跄着跑出役所,阳光洒在脸上,从未觉得如此温暖过。
雪代幸第一次觉得,命运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抗争。
然而,这份狂喜在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憔悴的病容时,迅速冷却了下来。
实际上,自那天以后母亲的气色并未好转,那日与父亲羽多野智森的激烈争执,压垮了母亲本就劳损过度的身心。
咳嗽日渐剧烈,起初还能勉强下床,后来便大多时间卧于榻上。母亲原本就清瘦的身形迅速萎缩下去,脸色苍白得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的雪。
幸去请过医生,然而他只是摇头,他说母亲是心病积劳,又感了风寒,已有油尽灯枯之兆。
冬天的寒意,仿佛提前侵入了心底。
大正/昭和时期女性名字加子意思类似于中国对孩子的爱称,有希望孩子乖巧听话的意思。而幸是独立的一个词,就是幸福、幸运的表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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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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