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定了！
掉下去的一瞬间，Nero听见身体里传来巨大的呼喊声。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身体又更像是被一口沼泽吞没，每一寸知觉都软绵绵的。
这是，死了吧。
Nero问自己，对生命的夭折还没有深刻认识。他在黑暗中尝试运动四肢。不，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因为灵魂是没有形状的一团透明东西。人死了会变成幽灵，自己已经是幽灵了。是这样吗？
这似乎合理。
但很快，强烈的恐惧袭击了Nero。他害怕变成幽灵，他不要死去。
我的身体是不是摔烂了，是不是很难看？Credo、Kyire，要是家里人看见了怎么办？我会令他们伤透心的！
还有——
Nero想起Misty。他在高处望见她。她被训话，还挨了打。脸上的巴掌印又大又红。从前，自己很多次都想看Misty被大人狠狠教训。Misty爱欺负人，她不是一个好邻居、好朋友。
可是，可是……
我就摔死在她面前。她看着我掉下去了！
不，就算她没有看见，可是——我确确实实掉在她不远处，她一定会看见的。
不，别看我，求你。我的样子很难看。听说从高处失足的人，尸体从来都不完整，常常掉这里一块，那里掉一块。甚至怎么都拼凑不完整。不要，我不要这样！
Nero发了疯地到处寻找出口。现在他仍感觉不到手脚，好像只剩下意识困在一团黑暗中。
“啊！”
猛地，他发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好像有一只手掌贴在后背，把他往前推。黑暗尽头处，豁然出现一点光亮。他顾不得思考，拼命朝光点挪去，像爬行，像游动。
最后他从光的边缘掉落，那里突然出现一个大洞。他第二次掉落，从比第一次更高更高的地方坠下。黑暗之外，他望见一片倒悬的天地——因为他在下落，一切都是颠倒的，所以连他的身体也逆向童年生长，他能感受并看见自己飞快发育，细弱的双手，手掌变得宽大粗糙，双腿又长又结实。这是一副完全属于成年男性的身躯，Nero发现自己变得和Credo一样孔武有力，可以克服劲风，在半空中调整好姿势。他就这样稳稳着地，一点没有踉跄。
不可思议。
大地安然接纳他的冲击，只发出一声敦实的响。
Nero原地踱步，盯着地上的影子。是的，他真的长大了。伸手可以摸到结实的骨骼关节，咽喉处也长出凸起，这是喉结。
再打量降落的地点，一大片长满藤蔓和青苔的残垣。主建筑已是废墟，但有几根的立柱，通过上面精美的雕花，以及大量残存的石像可窥见，这里曾矗立着一座宏伟华丽的建筑，可能是城堡。
隐隐约约地，Nero觉着这里很熟悉，但不是幻视到佛图那的某处。更像是，像是……
Misty口中那些盛产鬼怪故事还有神话的宫殿。
“Misty。”Nero又茫然焦急起来，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还不如做幽灵。唯一的庆幸只是成年后可以跑得更快。他开始飞奔，寻找，以为回到现实的出口藏在这片废墟里。
寻找中，他经过许多令他难过的东西，像是覆盖白色旋花的墓碑，半截陷入地里半截露在外面的大型动物的骨骼。原本像是厨房的房间，墙壁被完全毁掉，许多餐具碎片散落在地上。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踩上去。脚底不断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餐具都是玻璃和陶瓷做的。
在孤儿院，这种碎裂声比打雷更可怕。修女和院长会因为餐具被弄坏发很大火，她们把犯错的孩子关禁闭。听说那间房里死过人。Nero很害怕，每次吃饭都小心翼翼。
听着脚下细碎声音，他恍恍惚惚想起从前，不知不觉走到一棵枯死的白树下。这棵树的树形非常优美，是Nero这样不谙园艺的孩子也能体会到的。他仰起头，望着白树，忽地留下泪来。不知道为何心里这样难受，仿佛这不是一棵枯死的树，更像是谁人的遗体。而自己与这个人关系无比亲密，仿佛半身，缺一不可。
——你渴望回到过去吗？
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海潮一般涌过来。海没有性别，这个声音也没有性别。
但如果幽灵会说话，他的声音一定就是这样。
Nero匆匆抹去眼泪，警惕又恐惧地看向四周。他下意识靠近白树，后背紧贴树干。这棵树似乎没有完全死去，树干就像活人胸膛一样温暖。Nero不禁把身体贴得更紧。
——你渴望回到过去吗？
这个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声源离自己更近了。
Nero不敢闭上眼睛。Credo的教诲此刻就在耳边响起：须直视敌人，逃避只会加速死亡。
不，我不想死。
我不能再死一次。
Nero有些神志错乱，又鼓起勇气。他屏住呼吸，不漏听任何细微的动静。
这一刻——
你必须回到过去。
Nero听到声音的内容变了。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说？”Nero大声问道。
无人应答，一丝风都感觉不到。
阴霾天的黯淡日光，从白树枯萎的树枝间落下。可树还是温暖的。Nero感到些许安慰，而就在分神的片刻。一道残影掠过眼底。Nero立即感到身体悬空，喉咙传来剧痛。
他被掐住，同时整个人都被提起来。
而做出这种暴行的，竟然是——
“啊……！！”
Nero不可置信，可面前的男人像极了长大后的自己。不，他可以确认这就是自己。
可是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脑一片空白。那双与自己相似又死气沉沉的蓝眼睛令他胆战心惊，还有不断施加在喉咙上的暴力。Nero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窒息了。
他蓦地想起男人之前说的话，
过去。
回到过去。
好啊。他愿意回到过去，他一定不要跑到高处偷看Misty。他要光明正大走到她跟前。于是，Nero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回应，“…我……回，去……”
立即，男人松手。
Nero摔落在地，又一次。
但这次，他又回到黑暗中，白树和长大后的自己消失不见。他吓得要惊叫，被蹂躏过的喉咙又疼痛不已，他干咳着在黑暗中摸索，突然碰到一只手。一只尚留有一点点体温，但越来越冷的手。Nero愣了一下，试着顺着手腕、手肘，一直摸到肩膀。太好了，他感觉得到，这个人的胸膛还在起伏。
“振作起来，你要振作起来！”Nero试着鼓励，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抚摸对方的脸，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柔软而冰冷的，打着卷的头发。
指尖传来这样的触感，脑中也立即浮现对应的画面。甚至，他略过这片黑暗，看清这个人的脸——
Misty！
Nero大叫她的名字，立即把她扶起来。可是……
她的身体好轻，好轻。耳边响起滴滴答答的水声，有什么从她身上不断滴落。Nero颤抖起来，哆嗦着把手往下面探。
没有，Misty腰部以下是空的！
“不要！不是这样的！Misty，Misty！！”
被吓得半死，Nero下意识抱紧她，反复叫她名字。她以越来越轻微的呼吸回应，直到胸膛里最后一丝孱弱的跳动也消失。她突然变得透明，与空气融为一体。Nero怆然抱住自己胳膊，怀里空无一物。
“Misty！”
他大声呼喊，连滚带爬朝前摸索，又站起来到处张望。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不甘心，也感到无比愤怒和悲伤。盲目跑出一段距离，他被绊倒。又是Misty，但这个Misty像石头一样坚硬，已经死透了。Nero摸到她的脖子几乎断成两截。
接下来，他又接触到更多Misty的尸体。
就算最初碰到的那一刻她还活着，甚至可以叫出他的名字，可很快她就会死去，以Nero想不到也无法接受的方式。没有一种死法是正常的。每一种都很痛苦。
不对，不对！
掉下去的人是我，死的明明是我！！
Nero无比确认，在又一个Misty的亡魂飘然离开后，他彻底崩溃。巨大的悲愤吞噬他的心。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杀意，身体正充满杀意，发出剧烈的咆哮、呼喊、呻吟。他只知道Misty死了，死得很惨，死了又不止一次。凶手是谁，这一切又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无暇甄别。他变成真正的幽灵了，在狂乱和恐怖的黑暗中游荡。
这一刻，全部坟墓都向他大开墓门。
黑暗不再是黑暗。在他黯淡而灼热的眼中，悲惨的画面出现——
自己就在Misty的尸骸上行走，这里有无数她的尸骸！
Nero愕然停下脚步，才发觉自己刚才粗重的呼吸盖过脚步声。没想到自己踩在她身上，不断把她的骨骼踩破碎。这嘎嘎的惨烈的骨骼之声，比她生前孱弱的喘息还令他揪心。
他跪倒下去，又惊觉这里没有一处可以安放双脚的空地。一个人怎么会经历这么多次死亡？为什么偏偏是她？
Nero流下眼泪而全身毛发悚然，他尽力蜷缩，又跌进另一片黑暗中。
重力不再给幽灵慈悲的束缚。他的质地变得与空气相近，又溶化在这透明的泪海里。意识开始不清醒，仿佛在做梦，一个噩梦。在梦中Nero看见自己穿黑色衣裤，宛如奔丧一样。眼前摆着Misty的棺材。
他看她被放进棺材，再被埋进土里，就在那棵白树下。她下葬时，白树还枝繁叶茂。叶子和眼睛一样绿，枝头开满珍珠色繁花。
原来她在树下。
Nero向那墓坑看了一眼又一眼，突然发狠了想把棺材刨出来。他重新长出手脚，拼命爬到地面，撕开黑暗的梦，再跑过那片废墟。
血液又回到身体里，心脏好像烈焰狂烧。
几块砖石下，一把锈剑被藤蔓爬满。Nero把剑捡起，握紧在手里。愤怒的火焰正在焚毁他的胸膛。他几乎死而复生，这样奔腾、热烈、激昂。白树下埋葬的，那死了无数次的绿眼睛的女孩——
Misty！
Nero向白树跑去。
你不该被埋葬，不该受到折磨！
白树下，另一个自己已把棺材从深土中挖出。这一幕如活生生的噩梦。那个自己，他怀里抱着她的骸骨。
可是她，可是Misty……
她本是【我】的恋人。
一瞬间，Nero顿悟了。他静立在原地。不仅是从前，不仅是童年时代的光影，还有更多画面出现在眼前，它们发生于未来，又充满宿命的苦情。无论是自己的身世，还是Misty的。
啊，我们多么相似，可她又比我悲惨更多。
Nero感觉心每跳一次，自己就像被撕裂一次。
Misty，她回应自己的示爱，又把死亡的痛苦渗透在一切欢乐之中。她对自己诚实，又像冰块一样寒冷。比起和他共渡厄运甚至死在一起，她宁可独死，她一定要比自己先死。明明是一个骄傲倔强的人，这时她却认命。命运的奴隶摆脱不了命运，于是在自己面前重演相同的结局——她已经死过那么多次，那些悲惨的收场都由自己造成。而心中越是不甘，她下场越惨。
Nero再遥望白树下的坟墓。她最近一次死亡，也是她最后一次在人间入墓。她已接纳太多厄运，没有生命能在她尸骸周围存活。墓畔再没有安息草生长，只有一片废墟。
自己反复改写过去，想给她制造救赎，或替她分担。但这玷污了她的使命。她的生命开端自一个古老的赌约，注定要赴约，并以命相搏。自己僭越了，而僭越的恶果都由她承受。
“可是，我还是要回到过去。”Nero走近另一个自己，心里说：放开手，把她还给我。
他以冰冷，带着阴戾的眼神看向对方。
对方，这个数次回到过去又失败过数次的Nero，他沉默着交出大理石般苍白的骸骨。
Nero留意到她的胸椎，位置靠近心脏的骨头有一道痕迹，像是伤痕。
“【你】会在19岁这一年以阎魔刀贯穿她的胸膛。”另一个Nero说。
Nero睁大眼睛，他得到关于未来的记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阎魔刀会对肉身造成怎样可怖的伤害。
当然，这一幕他也看见了。
“不，这次我不会这么做！”Nero反驳说。
另一个Nero摇头，“【你】唯一兑现的诺言，只有回到过去。仅此而已，【你】改变不了她的厄运。”
“别把我和你，还有那些失败者混为一谈！”
Nero继续反驳，嘴唇和面颊却失去血色。自己口中的失败者，其他Nero的记忆正涌入大脑中。就在这棵白树下，他们同样反驳，同样信誓旦旦，而最后，他们都看着她死去，被葬在树下。
“【我们】剥夺了她在人间安葬的机会。”另一个Nero说。
这一次，他说：我们。
Nero心中怦跳颤动，几乎透不过气。是啊，是我们（Nero），我们（Nero）介入她的命运，却不断把她推入更大的不幸。
这次回到过去，救赎之举根本无从做起。他做尽自作多情而又多余的事。
Nero把脸靠近这具苍白的骸骨，贴紧颅骨，“但我仍不接受她必须死于非命。我只接受死亡本身，这是一切活物的结局。所以……”
他不敢往下再说。
她胸骨的伤痕，阎魔刀几乎贯穿心脏的位置。她躲不过这场劫难，发生的缘由又不尽相同。
Nero几乎可以断言，这一次自己为何向她拔刀。如果不忍她被命运折磨，不如由自己亲手斩断她的痛苦。
这样不对，很不对。Nero同时否定，拼命警告自己不可以这么做。
耳边没有响起另一个Nero的回应，无论默许，无论反驳。
白树下唯有自己和她，还有那口棺材。虽然这附近已是一片废墟，但她还是留在人间了。留下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Nero悲悯地看着骸骨，把她轻轻放回去。
至于自己，自己也要留在人间。Nero沉默感谢那些失败的自己。这群卑鄙的死尸拿她做诱饵复活自己，现在他再也不肯退回到原来的黑暗阴司。
“接下来，让我换别的办法杀死你的厄运吧，Misty。”
Nero最后凝望白树一眼，转身走向废墟，走向回去的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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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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