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ty，你不能再这么任性。”
在那咚的一声闷响刺入耳朵前，徘徊在女孩脑海中的是父母痛心的呵斥。责骂和耳光于自己并不是苛责，便绝不顶嘴，不认为自己无辜。同时，她在那一刻陷入巨大的迷茫。在Fortuna，无论面对恶魔，还是遭遇别的灾难，自己和大部分市民一样，都是被用作填沟壑的牺牲品。里面包括父母，年幼无知的弟弟。
真可怜啊。
她心里发出近乎悲鸣的叹息。
弱者如何保护更弱者？
Fortuna会在未来，在Nero长成少年时迎来灭顶之灾。虽然有市民幸存。但Misty不能赌家人幸免于难的概率。父母总在感到不安时去教堂做祈祷。但凡归属于教团的地盘，都是最危险的地方。
弟弟，Noah会成为一个信徒吗？
还是效仿自己，成日捣乱，行为接近为非作歹？
可他只学能到皮毛，根本不理解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他不会明白Fortuna将面临的灾难。这场灾难是古老战争的延续，来自两个世界，两个种族之间的生存分歧。在这种积累太久的能量面前，人还太渺小了。
Nero，诚然他可以作为救世主，将Fortuna从垂死的边缘拽回来。但那是后来的事。现在的他，稚嫩程度并不比Noah更轻，一句稍重的话就可以煽动他的眼泪。假装不知道他日后的厉害，和纯粹孩子的他作伴，每日嬉笑玩耍，是很奇怪的自我欺骗。
干着急，又有些心灰意冷。Misty再次感受到世界对自己的排挤。
不，Fortuna向她敞开怀抱，始终都没有拒绝。但她不愿意接受，态度更多是清醒、怜悯，还有因为长期在高处停留，俯瞰久了眼神变得冰冷和麻木。她没有真正融入，像一个家里不能相爱但共同生活的人。
但对父母和弟弟，她会真情流露的。只是改变成年人的想法几乎不可能。
一瞬间，她萌生送弟弟离开Fortuna的想法。趁他还小，没有对这座城市产生眷念，没有滋生像父母那样糊涂的信仰——把他偷出去吧，悄悄交给一位信得过的水手。这世上，肯定存在没有宗教洗脑，没有恶魔实验，没有那么多阴雨天气的去处。
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哪怕只是模糊的冲动，人就像被漂浮在无知之海上的诱饵吸引，一点点被海底的漩涡吸入，沉堕下去。Misty意识到危险，她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这会付出很沉重的代价——弟弟，Noah知道后会恨自己。
可如果自己并不存在于弟弟的记忆里呢？
还不会走路的婴孩，能对生命最初的相识留下什么印象？
没有。人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
要不就——
刚要顺着这股残忍的思绪坠落下去，咚一声闷响惊醒Misty。
Nero俯身朝下，四肢扭曲躺在地上。大量鲜血横流，形成血泊。颜色刺激她眼睛。
斯巴达的后裔，就算胸膛被捅穿也会快速愈合。强悍的生命，传奇的猎人——这是Nero的未来，不是现在！
Misty第一个冲上去，把试图扶起Nero的人全部推开，呵斥他们不要靠近，不要擅自搬动他的身体。
迅速扫视——
“骨折，到处都是骨折……也许伤到了脊椎。啊，脖子的形状很不对……”
她不断摇头。
一个男人试图把Nero身体翻过来。
“退后！”
她低吼，像一只发疯的母猫张牙舞爪，把Nero护在身下，尽管她也是孩子，瘦小的身体根本遮挡不住Nero的惨状。即便伤成这样，男孩还有气。伏在他身上，Misty捕捉到他微弱的呼吸。她叫醒在场不知所措的人，阻止可能帮倒忙的人——别傻愣着，别乱动他！快去通知教团，去通知医院，让医生快点过来！
要怎么形容女孩现在的样子？
困兽，疯子，野火，雷雨。撕开孩童天真顽劣的皮囊，真情流露内心的慌忙，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和另一个孩子同样血淋淋的。
连父母也没见过女儿这份模样，但因为是生育她的血亲，两人读懂她的眼神——如果有人不停劝阻，擅自搬动男孩脆弱的身体，她会扑过去咬死对方。她是这样无助而愤怒地在保护他。
这形式太暴烈，不是市民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如果Nero因此受益，她也不会受到感激。
而事实上，Nero的情况很糟，直接影响到别人对她的看法，怀疑她当时的行为耽搁了救援。
经诊断，Nero伤到了脊椎和神经，几乎没有康复的可能。虽然可以保住性命，可当男孩醒来，听到自己面临瘫痪和其他后遗症，以他现在的年纪，以这样浅薄的见识——他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Misty从Kyire口中听到诊断结果，心想医生还不如告诉Nero：孩子，对不起，但你马上就要死了。
“他还没有醒过来，可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醒来。这对他太残忍了。”Kyire眼睛哭肿了，美妙的声音也因为浸泡在眼泪中变得嘶哑。
Misty拥抱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连Credo都不能止住妹妹的眼泪，自己又有什么好办法。医生只允许家属探望，并且时间很短，只能匆匆看上一眼。多在病房里待一秒钟，对家属的精神折磨就加剧一分。
Misty倒是很自信可以长时间停留。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对Nero的担忧渐渐被信心取代。摔成那副惨状，不仅坚持到医生赶来急救，最坏结果也只是瘫痪——不，根本不可能。他不会瘫痪。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
恐怕这是Misty第一次产生主动去教堂的想法。只是面对魔剑士巨大的塑像，她内心并没有那么虔诚，没有双手合十，没有深深把头低下。她单纯想催促，让Nero生物学上的爷爷帮帮忙——
拜托了，快点让阎魔刀被冲上岸边吧。虽然刀断成两截，但让我捡到其中一截也好！
Misty深吸一口气。
如果——这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假设——这次受伤最终影响到Nero的日常生活，她就用阎魔刀刺他，把他身体里的后遗症全部剥离出去。
从这一天起，Misty天不亮就往岸边赶，并且不错过每一个潮汐。潮涨潮落，她的桶里总能收获满满，但都不是她最想要的。不过大海的馈赠是最棒的幌子，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Agnus，她在等这个男人。日后教团技术局局长，沉迷恶魔研究，抛弃妻女的疯子。现在有必要在这个他之前捡到被冲上岸的阎魔刀。过去，Misty数次想过，如果自己过多介入Nero的生活，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就像现在自己所做的。
设想一下，捡到阎魔刀的不再是Agnus，他会失去重要的研究材料，影响实验进程，比如地狱之门。这是可以连通魔界的机关。在得到阎魔刀之前，Agnus制作的门都是赝品。阎魔刀启动了真正的之门，大量恶魔从门里涌出来，杀死许多了市民。
自己抢先拿到阎魔刀，一定程度减少了人员伤亡。
可是阎魔刀和Nero的力量是相辅相成的。
未来，在教团的地下实验室，Agnus用恶魔形成的巨剑捅穿Nero胸膛，反而激活他血脉，断裂的阎魔刀也在这一刻被修复。在之前，Agnus一直把刀存放在实验室。
尽管之前考虑过代替Agnus，利用阎魔刀迫使Nero血脉觉醒。可这毕竟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假设，目的是为了让他克服高处跌落而留下的后遗症。而且……
Misty蹲下来，用树枝在海滩上写写画画，仔细回忆，思考。
距Nero被送去抢救，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他一直没有醒过来，排除瘫痪这一糟糕结果，身体其他方面倒是恢复得不错。
“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腔调像在表演舞台剧。
渔民，水手，或有闲心一大早就来海边散步，像我一样顺便捡捡海货的市民。
Misty猜测。
“我在画藏宝图，但是不给你看！”和从前一样，她语气蛮横幼稚，一边站起来，迅速把写下的内容用脚抹去。转过身打量——
他？
不，好像是她。
一个穿着宫廷礼服，穿戴昂贵珠宝的美丽贵妇。漆黑的头发高高盘起，上面缀满红白色珊瑚与珍珠。另外，她有一双奇异的眼睛，仿佛刚刚凝固的鲜血。
偶尔会有外来游客穿着华服到海边拍照，但没有谁的打扮比她更华丽。更不会有哪个女人像她一样，张口就是戏腔似的男中音。
Misty下意识后退，把装满海货的桶抱在胸前。不管是他还是她，只要这个怪胎朝前走半步，就把桶里的东西全泼她（他）脸上。
庆幸地是，这个人没有走过来，她（他）侧头朝海面眺望，仿佛很享受早上的海风，嫣红饱满的嘴唇惬意勾起。暂不论性别，这个人很漂亮，像从古典油画中走出的美人。
再停留片刻，她（他）转身离开。
等彼此距离再拉开一些，Misty朝反方向狂奔，穿越礁石地带——对方穿着那样肯定如孩子动作灵活——一口气冲向公路，她气喘吁吁，趴在栏杆上眺望。不见了，海滩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怪胎。
Misty嘟哝，不停往脸上扇风，这就往家里赶。一路上遭遇不少不友好的目光，自从Nero受伤住院，她本就差强人意的风评变得差劲。有点雪上加霜的味道。一想到自己之前还在庆幸，认为抢先拿到阎魔刀可以挽回许多性命，不禁觉得嘲讽。
摇篮里，弟弟玩耍用零碎布头缝制的玩具。女裁缝为女儿制作新裙子时，把余下的布灵活利用起来。作为一位母亲，她为一双儿女倾尽所有爱意。即便还怀有飞蛾扑火一般的宗教信仰，她依然被Misty牵挂着。
如果灾难降临，要怎么保全家人性命呢？
一边逗弄弟弟，Misty思忖着。
中午，家里来了意外之客。
在这座岛上，人们不止聚居在 Fortuna，只不过这里是岛上最大的城市。远在数十公里外，还有一座三面环山的小镇 ，名叫Zoewood。这里住着Misty的外婆，她是深受居民爱戴的医生，给人留下慈爱并且智慧能干的印象。当然老人也有严厉的一面。小镇的另一面靠着一汪湖泊。关于湖的怪象很多，比如沉没的船从没被捞起，溺死的人也不会肿胀地浮在水面。所以——
不准去湖边玩。
大人反复警告孩子们。
Misty应该是其中被警告最多次的那个。
瘦小，但力气大，。
外婆视力锐利，总能很快找到她，鹰抓兔子似的把从她野外一下子撵回巢里。迫于外婆的威压，Misty 不怎么敢靠近湖边。
当然，外婆特地来家里，不是为了再次警告鲁莽的孙女。她是为Nero来的。老人是岛上为数不多在外地学习并工作，后来又回到家乡的人。教团医院里，好几名医生都是她的学生。她该是岛上经验最丰富的医生。
Misty懊恼地拍脑门。自己怎么忘了这件事，应该在Nero被送去抢救当天，就赶紧去找外婆救助啊。
将Nero送去医护条件更好的康复中心进行疗养。这是外婆的想法。她仍与过去的同事保持联系，可以替男孩做主。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邻居一家，Nero的养父母立即答应，这就和教会医院说明。
出于对老人的尊重和信任，医院方和教团都给予极大支持。只要Nero可以克服为期一周的海上航行，他就有希望站起来。
另外，教□□出专人，代替Nero的养父母履行监护人职责，会全程陪同，直到治疗结束，一行人平安回到岛上。
Misty在一旁默默听着，翻白眼。Credo瞄见了。等外人走得差不多，家里清净下来，妹妹Kyire也在厨房陪母亲清洗刚使用过的茶具。他问Misty，难道她对这样妥当的安排还有什么不满。
“没有，完全没有。”Misty把盘子里最后一块饼干抓进嘴里，“毕竟伟大的斯巴达信仰之力比医学技术更加强大。啊，赞美您，救世主。”
她闭眼做出祈祷状。
Credo正值气盛少年时，对魔剑教团怀有非常忠诚的热情。不过他把邻家女孩也视为妹妹，会像疼爱Kyire一样疼爱她，不轻易开口说重话。显然，这份付出有时注定没有回报，就像现在这样。他感到扫兴，有挫败感。邻居夫妇是一对虔诚的信徒，可女儿怎么是这副德行。
“我知道你向往外面的世界。”Credo一直这样理解女孩的离经叛道，“你也一起上船吧，趁这个机会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精彩。”
“不要。”
Misty拒绝得太干脆，一丝犹豫也没有。这令Credo吃惊。
“我的藏宝图还没有画完。”
哦，这样。他立即不惊讶了。就算Misty的理由比这古怪一百倍，离谱一千倍，自己都能接受的。Credo心想，同时反省，自己到底能为她不断滑坡的思想做些什么。
不，亲爱的Credo，未来的骑士团长，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可以了。无论如何，他是教团中为数不多会为Nero着想的人，也会对自己闯的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没有错。错的是利用他的教皇。
Misty用手背抹去嘴边的饼干残渣，关于要不要抢先捡走阎魔刀的讨论，渐渐有了眉目。她开始有了参与感，像一股自由喷涌的血液。Fortuna不能强行将她合并，只能等待她自愿融入。
另一边，教团医院。
Nero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又即将接受搬运，克服一次漫长的海上航行。护士为他量体温，换药，完成今天最后一次记录。
月光洒在病房里。因重伤而失去血色和活力的小小身体，男孩仿佛一只空荡荡的容器，输液瓶里装的是什么，他便是什么。
但他已经在返回的路上。许多个Nero的记忆和遭遇重塑了他。
Misty还无法意识到这场惊变将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男孩会告诉她，他很喜欢她，他爱她。
如果此刻他就在她身边，他会保护她，教她正确的做法。
“听着，我不会让你进来的。”Misty正在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造访，在海滩上遇见的不男不女的怪胎站在窗外。按照实际高度，她，或者说他的姿态类似站在半空中。Misty的房间在二楼。
穿华服的美丽怪人微笑着，没有出声引诱，也没有表现出不满。好像只是在散步过程中经过女孩窗前，自然驻足，向里面的人投去轻轻一瞥。而Misty异常机警，迅速捕捉到不寻常的鲜艳影子，立即转头望去。
那双鲜红的眼睛，她想起以血液为食的种族。Fortuna，这是恶魔与人类共存的城市。夜里有吸血鬼游荡便显得不那么奇怪。不过这是她第一次正面遭遇恶魔。
凡事从零开始。
经验从零开始。
Misty遵守古老的规则，绝不允许对方“进来”。
这似乎奏效了。窗外华丽的身影在行完宫廷礼后，烟雾一般散去。Misty立即冲出去，把家里门窗全部关上。
“该死的。”她小声骂道，抢先捡到阎魔刀的念头更加强烈。
我要一刀捅烂他（她）！
又激动又后怕，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久才睡着，睡前还不忘提醒自己第二天和Credo打报告。市区里有吸血鬼游荡，这绝对是一件大事。至于被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在恶作剧，到时候再解释吧。
她窝进被子里，整个人猫成一团。
同时，Nero在这一刻睁开眼。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件事。快点找到Misty，告诉她，一定不要和穿着华丽并以男性声音开口的黑发女性有接触。
“吸血鬼……”
Misty会被咬，被剥离人的身份，被迫参加一场残酷的战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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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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