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接客啦～”英莲在楼下喊道。
这话听着古怪，有种身在青楼的错觉。黛玉应声走出办公室，慢悠悠的打哈欠下楼。连日下雨，她眼皮子都在打架。
“以后就说接病人，不要说什么接客。”黛玉向接待室走去，边走边交代，“咱这是正经心理咨询所，不要说的我们有其他不正当业务。”
甄英莲乖乖的坐在前台，手上还拿着一本《精神分析引论》，闻言点点头。她最近迷上心理学，每日废寝忘食，不到上班点就跑到潇湘所逮着黛玉问问题，闹的她最近有点睡眠不足。
不过她恢复的很好，虽然过去在她心上扎下不小的伤口，但只要时间足够，一定会痊愈的。
黛玉确信。
她推开接待室大门，还未进门，就被沁人心脾的幽香扑了满怀。
沙发上一女子斜倚，眼波流转，眉目秀美，乌黑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美还是其次，她身上有一种勾人的风韵。那风情，单是看一看，就再移不开眼。
唯一不妥的是，那双美伦美央的眼睛下有一层乌青，一看就知道近期没睡好觉。
“小姑姑……”女子起身招呼。
是秦可卿，她的老公贾蓉比黛玉低一辈，她比黛玉大几岁，每次见着黛玉就唤小姑姑。
“侄媳妇早，怎么有空来这里？”黛玉与他们一家人交集不深，但对秦可卿印象很好，她不仅生的美，性格也好，而且管家管事十分有手腕，与凤姐也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贾珍坐拥大量家产，每天挥霍享乐，好逸恶劳。时间长了，寻常的玩乐已经满足不了他需求，他开始追求极限。
滑翔机，蹦极，深潜……
最后迷上了徒手攀岩。
他不做任何防护，凭一身蛮力和巧劲在国内国外著名高山险崖上攀登，他时间多精力也多，竟爬的小有名气。
秦可卿便是他在攀岩途中认识的，她也是攀岩者。不同的是她没有那么多资金，只凭一腔热血和低廉的生活成本，勉强支撑着爱好。
据说贾珍十分欣赏秦可卿，最后将她带回家，嫁给儿子贾蓉。成婚后还常常带儿媳妇出去攀岩，玩的不亦乐乎。
可极限运动有今日没明天，不久前一场意外的雪崩将贾珍永远的埋在阿托斯特山脉，秦可卿因脚受伤停在前一个休息点，侥幸躲过一劫。
听凤姐说她回来后百般自责，情绪不佳，最后竟夜夜噩梦。
大概是如此，才来心理咨询吧。
“我听婶子说过小姑姑的本事，能将人从噩梦带出来……”说到噩梦，她眼圈一红，微微垂眸抹去几点眼泪，“我……我……”
话尚说完整，她就抽抽搭搭哭起来。
紫鹃端来一杯西府海棠茶，默不作声的放在桌上，悄悄的离开。与其他海棠不同，西府海棠充满甜香，可以缓解疲劳放松压力。
“不要想那么多，放松，喝点茶。”黛玉双手捧上海棠茶，温柔的声线带着不寻常的魔力，将秦可卿崩溃的情绪稍稍抚平。
“很香的茶。”秦可卿接过茶，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划过茶杯，她轻抿一口，勉强笑了笑。
“……”
接待室潺潺流水声，搭配黛玉的琴声，好一会儿才让秦可卿情绪平稳，不再流泪。
“抱歉，我失态了……”秦可卿将眼泪彻底抹去，换上温和的笑容。
“潇湘心理咨询所，收纳客户的所有情绪。在这里，哭也好，笑也罢，怎么舒服怎么来～”黛玉柔声道，眉眼弯弯。
“最近一个月，我重复做同一个噩梦。”受到黛玉轻松情绪感染，秦可卿放松下来，她将茶放在桌边，缓缓讲述噩梦。
“我喜欢攀岩，更喜欢徒手攀岩。阿托斯特山脉是攀岩者心所向往的地方。”秦可卿目光漂移，似乎越过黛玉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随后从眼底涌出可怖的恐惧。
“可我现在连想都不敢想它。”
“每天晚上我一闭眼，我就在雪山上，双手抓着攀岩点，到处都是雪，冰块……”
“我穿着破烂单薄的睡衣，很冷很冷。”
说着说着，秦可卿抱住双臂，将沙发上的毛毯盖在身上，瑟缩的呼了口气。
“雪山上没有一个人，狂风，暴雪，那是雪山攀岩者最恐惧的天气。我只能一直爬一直爬，在冰柱上找承重点，打承重钉，一点一点往上爬。”
“除了我在的那一小块，其他地方全是白雾，四面八方雾蒙蒙一片又一片，一张嘴就能吃满嘴的冰碴子。我看不见山顶有什么，也看不清我从什么地方来。”
“我爬了很久很久，又累又冷又怕。但最让人绝望的——是孤独。”
梦与现实世界时间不同，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极端情况下可能会出现无时间的梦——身在梦中，从记忆开始就身处此地，到记忆结束也未曾离开。
秦可卿的梦是这样，她困在攀岩的路上，大半身体悬挂在崖壁，爬不出去，也摔不下去。
黛玉认真记录她的梦境。
梦中穿破烂的自我是没有安全感的个体，而无限的攀岩路……
她卡在了一个“之间”，既无法回到无忧无虑的过去，也看不到摆脱痛苦的未来在哪里。山顶象征目标，而秦可卿看不见山顶，说明她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和意义。
贾珍的死竟给她带来如此严重的影响。
“第一个周的梦是这样，那段时间我怕极了睡着，怕自己一睡着就陷入那段没有开头也没有尽头的雪山路。”
“但后来，梦境慢慢变了……”
“我来到了一个平台，终于有了落脚之处。”秦可卿慢慢缩在沙发角落，她将自己抱紧，缩的很小很小，“那里有安全绳，有新的攀岩钉。”
秦可卿打了个寒战。
“我戴上安全绳，终于多了一份安全，一段一段的打攀岩钉。”她开始抓自己的头发，瞳孔猛的凸起，“然后……然后我看到了……”
“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叫声从她肺部冲出，向汽笛般直冲云霄，将门外的紫鹃英莲都惊了一大跳。
秦可卿歪倒在沙发，翻着白眼浑身战栗，她嘴歪眼斜，口中不住淌出涎水。
“不好……”黛玉闪到秦可卿身边，用大拇指指节摁住她的人中。
她指节发力压住秦可卿人中，白皙柔密的皮肤下，隐隐能感受到肌肉不自然的痉挛。
“紫鹃！”黛玉唤道。
紫鹃与英莲站在门外，闻言立刻进门。
“紫鹃去取镇静喷雾。英莲……倒一杯热水，缓行缓取。”黛玉语速很快，目光丝毫没有离开秦可卿扭曲的面孔。
紫鹃英莲听罢立刻听话办事。
而在此时，秦可卿喉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哽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咽喉里。她猛的抽气，眼皮剧烈颤抖，接着缓缓睁眼。
那双曾流转万千的美目此刻空洞崩溃，装满了剖心拆肺的极致恐惧。她的眼泪汹涌而出，直勾勾的盯着黛玉，却又像透过黛玉看到了别的东西。
“攀岩……钉……”她嘴角微微抽搐。
黛玉缓缓松开手，温柔的抚过秦可卿额间碎发，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她的手臂，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能量。
“没事了，没事了。可卿，看着我，跟我做。吸气……呼气……放松……”
“……”
这不是普通的惊恐发作，寻常的悲伤，ptsd很少会引发近乎癔症，带解离状态的剧烈躯体反应。这看起来……
像触及了某个毁灭性的核心记忆节点。
明明到了安全平台，见到了安全绳，攀岩钉，却引发了更剧烈的崩溃反应，让身体以自毁的方式中断回忆。
难道说，这些在现实中代表安全的物品，在那段记忆里，有另一种含义？
紫鹃取来一个喷雾瓶，里面是稀释过具有快速镇静安神作用的植物萃取物。她对着秦可卿口鼻附近轻轻一喷，清凉的雾气带着淡淡的草木香蔓延开。
秦可卿深吸几口气，眼中空洞与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你需要休息。”黛玉说道。
“我……不敢睡。”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要掉下来。
“我会和你一起入梦。”黛玉说道。
闻言，秦可卿微微睁大眼，她握紧黛玉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我听婶子说，你就是进了她的梦救了她。”
“小姑姑，救救我。”
“嗯……”黛玉沉吟片刻，起身将厚实的窗帘拉上，屋内瞬间伸手不见五指，她在桌上打开一盏小灯，发出淡淡的光彩。
她拿出一支织梦香，迟疑一瞬，点燃了。
点燃的瞬间，火光一闪，黛玉似乎看到那个人的脸。她摇摇头，对着门口的紫鹃交代几句，然后将门轻掩。
香味缭绕，秦可卿面上一阵放松。
黛玉倚在另一个沙发上，温声道：“你需要休息，我会和你一起入梦，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看到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明白吗？”
“嗯……”秦可卿轻声答道。
她眼神逐渐迷离，这一个月来，梦魇阴魂不散的烙在她心头，怎么都脱离不了。但在这里，闻到织梦香，莫名放下了所有压力。
秦可卿沉沉睡去。
要不要让宝姐姐一起？这个念头在她脑中划过一瞬就被放下了。
只要我念着你，你就在我身边。
……
“呼，呼，呼……”
爆裂的冷风从四面八方来，带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狠狠打在黛玉脸上，她睁开眼，心头一跳。
她手抓着岩壁，脚蹬在下方支撑点，以一个非常考验核心力量的姿势悬挂在冰岩上。
冷风呼啸，寒雪拍脸，四周看不到除了白毛风之外的任何东西。上无尽头，下无开端，仿佛她就被硬生生的放在这里。
“……”
的确是很绝望的场景，好在黛玉控梦的能力有增无减，她双手双脚缓缓变形，变成壁虎的四肢。
壁虎黛玉开始飞檐走壁。
按秦可卿的说法，她孤独的在崖壁上爬了很久很久，一个周后才变到其他场景，这一段路很长很长。
梦里没有时间，再长的路也只是一念变动。让她噩梦的起因是贾珍的死，她在平台躲过一劫，贾珍继续前进遇上雪崩。
秦可卿在平台做了什么？
黛玉心念一转，意识世界立刻转变。
她出现在了平台。
秦可卿没在这里，这里稀稀拉拉扔了几根破碎的安全绳和不牢固的攀岩钉。
壁虎黛玉捆上安全绳，根据秦可卿方才的描述继续向上打攀岩钉。
这一段路与之前不同，开始的攀岩过程中虽然也有结冰积雪，但底部总有坚实的岩石山壁。而平台之后的路段截然不同，那是一根一根巨大的冰棱。
就像山顶积水大片大片滑下时形成的水帘在瞬间被冻结一般。
壁虎爪也不好用了，黛玉只能回忆在攀岩馆学到的仨瓜俩枣，勉强的向上爬，好在这是意识世界，没有疲累，也没有体重。
爬了一段路后，黛玉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恐惧，羞愧，耻辱各种负面情绪捆绑在一起从心底袭来，她停下。
这是秦可卿的情绪。
面前的冰棱上蒙着厚厚的白霜，在经过这一块时，那些情绪翻倍上涌。黛玉眉头一跳，伸手擦开白霜。
“……”
一张扭曲的脸与她面面相觑。
多么丑恶的一张脸啊，论五官算不得丑陋，但眼角眉梢皆是浪荡渣滓的情调，那嘴角的角度，那鼻头的油腻，无一不显示出此人在情场上的不拘一格。
但他已经死了。
他头破血流，死不瞑目，浑身像是被重锤抡了十几遍，砸的骨血交融，骨头碎碴一块又一块。他未着片缕，肮脏的身子被冰雪覆盖。他被封在冰棱中，瞪着眼看着冰棱外的黛玉。
满眼不甘。
是贾珍，死在雪崩中的贾珍。
是被宝玉视为“泥做的骨血”，“渣滓浊沫”的代表。
他藏在秦可卿意识深处，到底是为什么？
……
“可卿……”
“可卿，我好冷啊……”
“可卿，你抱抱我，抱抱我……”
愈来愈露骨的话语，愈来愈狰狞的面孔，冰棱中的贾珍活像一个浑身爆浆的鼻涕虫，半点都碰不得。
看一眼都要嘴角抽抽。
黛玉却紧盯着他，目光半点不移。
“可卿……你穿这件衣服，好美。”贾珍的眼珠掉了半拉出来，可那色眯眯的眼神仍让人生理不适。
“呜……”一声呜咽从不远处传来。
穿着淡紫色吊带睡衣的秦可卿也悬在峭壁上，她头发飞散，衣服有几块缺口。眼尖的黛玉立刻发现，那几块破布正攥在贾珍手中。
公公与儿媳？
黛玉眼尾一震。
“你说过要保护我的，他是我噩梦的源头，消灭他，你快消灭他啊！！”秦可卿尖叫道，她露在外面的手腕，小腿被冷风席卷的冻伤无数，她不敢看冰棱中的贾珍，只疯狂的将负面情绪劈头盖脸的砸向黛玉。
“杀了他！快杀了他！！！”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不想再在这里见到他！！！”
黛玉不语，只静静看着二人畸形的感情。
“可卿……可卿……”贾珍隔着冰棱不住的呼喊，油腻的声音做作的软着音，“可卿，你穿这身衣服好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秦可卿崩溃，她抱着头，几乎撑不住身体。
但恼怒的她在最后一刻扑向黛玉，带着她一起坠向没有终点的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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