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梦里却一点不得清静,一会儿有人哭,一会儿有人笑,一会儿是金钏,一会儿是蒋玉菡……
恍恍惚惚中,似乎魂魄离了体,真成了一阵清风,看到黛玉从潇湘馆出发,缓缓来到怡红院,他的床畔。
床上的他静躺着,脸色苍白,像死去了一样,黛玉哭哭啼啼的,不断用手推着他,摇着他。
床上的他怎么都叫不醒,黛玉哭的更加悲切了,宝玉又心痛又着急,恨不得自己把自己拍醒,这一急,他真醒了。
床畔果然有一人在哭。
黛玉看到他睁眼,哭的更凶了,她才来看时,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连气息都没了,给她差点吓死。
幸好他立刻醒了。
不过,推他、摇他,纯粹是宝玉的错觉,黛玉只顾拭着眼泪,根本没有动他。
她抽噎着道:“不是说……说没事吗?”
宝玉欠起身子,细细一认,这下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眼前人双眼肿如桃儿一般,除了黛玉,还能是谁呢?
他忙笑道:“我真没事,只挨了两下,其实一点儿不疼的,我故意装成这个样子,是让人散播给老爷知道,其实是假的,你千万别信真了。”
黛玉根本不信他这些话。
她之前在书里就看过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大臣犯了罪,挨了三十廷杖,别人看他能出气能呼痛,都以为不要紧,结果他被抬回家,在床上趴着就睡着了,后来怎么叫都叫不醒,才发现,他在睡梦里悄悄断了气。
他方才那个样子,活像是死了好一会儿。
不过他现在活过来,她就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宝玉犹在碎碎叨叨的说着,自己如何装病装痛,瞒哄众人,实际上自己好得很,一点儿事没有。
黛玉掉着眼泪,总不作答。
宝玉急了,拉着她,就要赌咒发誓,一动弹,下半截疼痛难禁,“嗳呦”一声,支持不住的倒下。
黛玉喉咙被噎堵着,难受的不行,半日,方道:“你从此可都改了吧!”
他们家和自己家不一样。
舅舅是家主,也是父亲,他的权威,是不容忤逆的。
虽然她和他都知道,舅舅是错的。
他贪慕权势,却迂腐无能;
他说为官要正直,却逼着儿子和小人禄蠹结交;
他说要读书上进,却无论儿子书读的再好,他都要骂不读书,不上进;
…………
总之在这样家里,你怎么做都是错的,反抗是错的,有自己的思想更是错的,只能化为一个物件,一个附庸,唯唯诺诺,俯耳听命。
昔日竹林七贤,刚直不阿,不愿屈节俯就,与人同流合污,结果一个个都没有好结果,何况他哉?
反抗无益,还不如先苟全自己,以后再待转机。
却不想宝玉挨了这一顿毒打,更打定了主意。
别说现今官场吏治浑浊,就是清明,他这辈子也不会进去,他宁肯一死,宁肯沦为乞丐,讨吃要饭,也不走家族为他安排的路。
他生而为人,他的人生握在自己手里,绝不任他人驱使摆布。
他为官做宦,便是向父亲低头,向父权低头,他的傲骨断了,他还有什么活头?
再者,秦钟、蒋玉菡他们,和他是一类人,都不愿认命的,他帮他们,也是在帮自己……
宝玉叹道:“我放心!我为那些人,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说完,不等黛玉回话,看向黛玉前面圆凳,上头摆着一个红木食盒,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黛玉道:“是延胡汤,有活血止痛的功效,主要是止痛,很有用的,我偶尔也会喝。”
宝玉不解道:“偶尔?”
黛玉抿唇道:“有时候月信来前会肚子痛。”
宝玉喜道:“快给我来一碗。”
这才是及时雨!
他正痛的刻骨钻心,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喝,也不缺治伤的药,唯独只想着止痛。
因宝玉说要喝汤,黛玉便问道:“你的丫头们呢?”
宝玉道:“我刚让她们梳洗去了。”
黛玉没了办法,总不能让他一个伤员动手,少不得自己服侍一回他。
她便开了食盒盖子,宝玉往床沿处挪了挪身子,趴着往里一看,见有一个紫砂壶,还有一个紫砂小碗,放着一柄紫砂小勺。
角落处还有一个红皮的……鸡蛋?
宝玉好奇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黛玉亦有些诧异,把那鸡蛋拿出来,想了想,道:“是了,刚才我娘让丫头用白水煮几个鸡蛋,说给我滚眼睛,想来雪雁粗心,把一个误放进去了。”
宝玉听到这鸡蛋是给黛玉滚眼睛的,立即要了过来,握在手心,笑道:“我晚上饿了吃。”
“你受了伤,不能乱吃东西吧?”
“鸡蛋有补气益血的功效,尤其是水煮的,我吃正合适,煎的炸的就不行了。据医书里记载,鸡子为神药,有一本《嵝神书》,你读过吗?”
黛玉一面给他倒汤,一面摇头。
宝玉喝着汤,道:“《嵝神书》中说,‘八月晦日夜半,面北吞乌鸡子一枚,有事可隐形’。”
黛玉好奇道:“真的?”
宝玉笑道:“真的。”
“骗人。”
“不信你到那天试试。”
黛玉道:“我隐形做什么?”
宝玉道:“你没有想做的事吗?我就有许多。”
黛玉听他把话题越扯越开,无奈道:“好了,你受了伤,还是静静养着,少说点话吧。”
说着,起身就要走。
宝玉一把拉住她,道:“我再说一句。”
黛玉听了,便站着,等他说。
宝玉央道:“不说话,你再坐会儿行不行呢?”
他实在很享受此刻的氛围,就像她成了他的妻子,他生了病,她贴心的照顾着他,又是给他端汤,又是给他倒水,还坐在他的床沿上……
这一顿打,绝对值了。
黛玉无奈道:“我跟我娘一起来的。”
宝玉吃了一惊,道:“姑妈怎么不进来?”
黛玉道:“半路上遇到凤姐姐,我娘和凤姐姐停住说话,我就先过来了。”
正说着,果然听到院里动静,院外人说:“林姑太太、二奶奶来了。”
贾敏先进来,问道:“可好些了?”
宝玉忙笑道:“刚喝了姑妈家的延胡汤,现在不觉得怎么疼了,之后还要再问姑妈要呢。”
又让丫头看茶让坐。
黛玉便坐在母亲旁边。
贾敏看她眼睛比刚才更肿了,似乎又哭过一场,把她揽在怀里,嗔怪道:“你哥哥受了伤,想办法给他治就是,有什么哭的。”
宝玉笑道:“姑妈别骂她,妹妹也是心疼我。”
贾敏笑道:“她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黛玉跺着脚,气道:“您怎么也跟凤姐姐学?”
王熙凤笑道:“这可冤枉!我来了这半天,一句话没说,怎么挂上我了!”
贾敏接着笑道:“大实话还不让人说了?”
黛玉脸热热的,往贾敏怀里一埋,闷闷道:“我不理你们了。”
王熙凤笑了笑,问宝玉道:“你要想什么吃?叫人到我那里取去。”
宝玉道:“要些决明子和干菊花,用来泡茶喝。”
决明子有改善眼睛肿痛的功效,干菊花有清肝明目的功效,两者都是治眼睛的。
他在给谁要,大家心里都清楚。
王熙凤打趣道:“真是巧了,我刚来时,打发丫头送了好些菊花决明子茶给你林妹妹,你若要,直接去你林妹妹那里取去。”
宝玉勾唇一笑。
正说着话,薛姨妈也过来了。
进来问了宝玉的情况,又道:“想什么,只管告诉我。”
宝玉点头道:“等我想起来,再问姨娘要去。”
接着,老太太也打发人来了。
众人不好过多打扰,坐了一时就都散了。
宝玉看着黛玉,一直到碧纱橱处,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那个红皮鸡蛋在手心里静静的躺着,吃是舍不得吃的。
宝玉又阖上手心,手里沉甸甸的,有一份安稳踏实的感觉,他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连一个梦都没做。
至掌灯时,他方醒了,让人倒茶喝,袭人过来,道:“太太才让我带回两瓶香露来。”
宝玉看了,是两个三寸高的玻璃小瓶,上面有一个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分别写着“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他知这是上进之物,心里喜悦,即改口道:“我喝这个罢,你解开这瓶玫瑰的,倒一碗凉开水,挑一茶匙,兑匀了,拿过来。”
袭人服侍着他喝了,果然香妙非常。
宝玉便想起黛玉,玫瑰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自己现在喝很合适,木樨能治月信疼痛,应该留给黛玉。
不过,太太刚送来,他立即转送出去不大好,还是等几天,他身上好了,去看她时,顺便带过去。
只是,他这伤,恐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要卧床修养……
那岂不是除了她主动过来看他,他就见不到她了?
完了!
她的性子,根本不怎么会主动往怡红院来。
想到这里,宝玉越发难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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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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