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在贾母房中诊治调停完毕,便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抬到怡红院,自己床上卧好。
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受这么大的苦楚。
父亲虽然威严,但都是骂得多,一旦要动手,老太太那边立刻派人来拦了。
但这一次,情况却不同。
父亲送那位忠顺王府的仇长史走时,喝令他在厅里等着,回来有话要问。
他听父亲语气,就知道凶多吉少,当下急得团团转,想要遣人进去报信,结果他等了半天,只出来了一个聋婆子。
里面没人出来,大概有两个缘故。
一是暑热天,又是晌后,府里主子都有睡中觉的习惯,主子们歇着,奴才自然也歇着;
二是出了金钏投井一事,没睡中觉的人,要么跑去帮忙,要么跑去看热闹,谁会往前头来。
但他的几个随从小厮都也不在,这就奇了。
明明他出来会客时,他们几个还在厅外侯着的,尤其是焙茗,他是贴身小厮,怎么在这关键的时刻,不见人影了呢?
宝玉存着一抹怀疑,又想着忠顺王府上门追讨琪官行踪一事。
这个长史官,不像来寻蒋玉菡,倒像是借机来找茬的。他在父亲那里,胡说八道,添减言语,给他安插罪名,明显不怀好意。
琪官是戏班子里的人,何时成了他们忠顺府的人了?
若真是王府中人,连门都出不去,冯紫英怎么能请来?他怎么能认识?
他和琪官总共见了一面,还是在冯家见的。
那仇长史如何能厚着脸皮诌出,听城内十停人又八停人说,琪官与他相与甚厚?
真是通篇假话。
想到这里,宝玉忽又想到讨人嫌的贾雨村,虽不认为贾雨村来与忠顺府来人有关,但因种种巧合,不免狐疑,怎么贾雨村一来,府里种种假语假话就冒出来了。
贾化、贾雨村,干脆改叫假话、假语存吧。
宝玉咬着牙,忍着臀上针挑刀挖一样的炙痛,没个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只能任由自己伏在枕上,胡思乱想。
他近来看了几本讲命理玄机的著作,其中有一本叫《明心宝鉴》,里面杂糅儒、释、道三教,阐述了冥冥之中,因果相生,天意弄人的理论。
他是觉得,冥冥之中,老天爷在和他过不去。
从前,他和黛玉、湘云、迎春等姐妹,在一起多好,多快乐,多无忧无虑。
结果,薛家来了,如同亡国灾星降世一般,宝钗就是亡国引子杨贵妃,把他贾宝玉的国搅的一团乱。
薛家一来,他的倒霉事,不顺心的事就一桩桩、一件件出来了。
他和黛玉吵架,来自薛家的金玉邪说。
老太太和太太的裂痕加大,由于薛家不断挑唆。
前十几年,金钏都活得好好的,薛家一来,金钏投井了。
虽然把问题全归咎在外因上很不对,但贾宝玉不得不承认,这样很爽。
他正想着“灾星”,灾星本人就来了。
宝玉听说宝钗来时,自己先唬了一跳,立即掩饰住自己刚才诸般心思,换上笑脸,问道:“宝姐姐怎么来了?”
他这会儿在床上趴着,什么都能看得清。
宝钗走进来的时候,腿都在抖。
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之前在母亲那里,他就听说宝钗取了两身衣服,送给金钏做妆裹的事。
宝钗原住在蘅芜苑,大观园最北面,从园里到太太屋儿,要走上好半天。
再从太太屋,回蘅芜苑取衣服,又得走半天。
刚才他在老太太院儿治伤,瞧见她和薛姨妈回去了,料想她这会儿该从薛姨妈处来,那里离他的怡红院,亦有一大段距离,还得走半天。
毒太阳底下,走来走去,铁人也撑不住。
不过,她到底为什么来呢?
宝钗却不与他说话,而是把手中托着的一丸药递给袭人,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
宝玉一听,绷不住了。
他是经大夫调停诊治完毕,开了活血化瘀的药,从老太太院里抬过来的,怎么她又送药来?
药和药是对冲的,敷她的药,那大夫开的药怎么办?
但无论怎样,大热天的,她托着药一路过来,府里的人大约都看见了,这个人情,他非受不可。
室内静静的。
宝玉和宝钗两人,都怀着一肚子鬼胎。
宝玉因受宝钗的人情,心里很不自在,又十分疑心,宝钗急忙过来,大约是迫不及待的想看他的倒霉相儿,他被父亲毒打一顿,她必然会幸灾乐祸。
他是绝不能让她得意的。
因此,宝玉纵然身上疼的钻心,面上也是轻描淡写,云淡风轻,佯装没事人一样。
宝钗问道:“这会儿可好些了?”
宝玉道:“多谢姐姐探望,好些了。”
宝钗听他彬彬有礼的答话,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防备,微微一怔。
再一想就知道,宝玉心里必是动了疑。
他倒是没疑错。
得知他挨打后,她脑中确实划过一抹幸灾乐祸的念头。
谁让他不听她的话,活该受罪。
但得知贾政下了死手后,她却是真着了急。
宝玉是王夫人的独苗苗,他若出事,王夫人也会跟着垮下去,她们薛家凭着和王夫人的亲戚关系,才在贾家站稳脚跟,王夫人一垮,她们薛家也就完了。
再一想,宝玉这样疑她,其他人会不会也这样疑她呢?如今她一路托着棒疮药过来,是专来看看,宝玉有没有痛惜后悔,平日不听她的话?
那怎么可能呢?
宝钗红了眼圈,哽咽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如此,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说到这里,宝钗红了脸,低着头,垂眸弄衣带。
她对眼前人,心情很复杂。
既嫌弃宝玉平日作为,又可惜他是个不成器的,又怨愤他不接受“金玉良姻”,又不得不承认,他对于她们家来说,极其重要。
这份重要与男女私情无关,但一经承认,也是很不好意思的,所以宝钗也不往下说了。
袭人等丫头见宝钗如此,由不得跟着抹起泪来。
宝玉见状,不由又暗思:他的存在对她们如此重要,如果他一时遭殃,死了呢?
她们必会痛悔茫然,那时候的眼泪,必然比现在还要真挚。
如果他真死了就好了,断了她们的盼头,让她们诸般算计都落空,在他的灵前哭去吧!
那时的场面,才是干干净净呢,才值得让后人引以为鉴。
想到这里,他心里大感畅快,连自己身上的疼痛都不在乎了,只恨不得一死了之。
这时,听宝钗问起挨打缘故,宝玉便琢磨敷衍一下,忽听袭人在旁边道:“我方才出去问了焙茗,他说是因为薛大爷吃琪官的醋,在外头挑唆的;还有一个是金钏的事,环三爷在老爷跟前下了火……”
宝玉这才知道还与金钏、贾环有关,怪不得当时朦胧中听父亲骂他“不肖”“孽障”。
想来蒋玉菡的事也不至于此。
因想到琪官,宝玉见袭人扯出薛蟠来,他很清楚,此事绝不是薛蟠所为。
要栽到薛蟠身上,水越发被搅浑了。
他便立即打住了袭人的话。
即便如此,宝钗却对袭人所说深信不疑,只是涉及到她亲哥哥,万一被王夫人知道,宝玉差点被打死,和薛家有关,她的诸多经营,都要白费了。
宝钗忙顺着宝玉的话,替薛蟠甩脱关系,出门时,又悄悄嘱咐袭人,不要扯出贾环来。
贾环是她的预备人选,也可以是袭人的预备人选。
无论别人怎么说,她们都不能与那边交恶。
袭人再一次感受到宝钗的高妙,此前她从未想过,如果宝玉不成,她该怎么办?
这一次宝玉差点被打死,她天都塌了,才真正面对这个问题,没想到宝钗早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而且,还肯在这条路上,带她一把。
袭人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忙点头答应着。
…………
宝钗一走,宝玉总算清静下来。
他伏卧的时间久了,感觉不太舒服,忍不住转了个身,谁知这一动弹,更是钻心的疼痛,怎么都忽略不了,只能闭着眼,静静的等,等疼痛化为麻木。
为了让自己舒服点,琪官也好,金钏也罢,那些烦恼的事,他都不愿去想,便想起了黛玉。
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方才在老太太那儿,似乎看到了林姑妈,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
黛玉那里,有林姑妈照顾着,他也能放心。
如果她现在能陪着自己就好了,不行,还是别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省的她难受。
都说万物有灵,如果他死了,魂魄附在潇湘馆外的竹子上,每日隔着窗户看她,想来也很不错。
他想着,便真的幻想起了,自己是一棵竹子,正在茜纱窗外,看着研墨写诗的黛玉。
他为了看清她写的内容,将枝干往前弯了弯,便有一抹竹叶的暗影,落在她写字的宣纸上。
她却浑然不觉,一笔一划的认真写着。
不过,紫鹃怎么把窗屉子关上了呢?
原来已经到了晚上。
晚上,下了窗屉子,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还是化成香炉里的袅袅炊烟好,能将潇湘馆屋里的一切物什都浸染上自己的味道。
她碰的书,她喝的水,她抚的琴,她睡的寝帐,都有他的痕迹。
但当炊烟也有不好的地方。
这不,黛玉拿起花锄,准备出门去,转头吩咐道:“紫鹃,烧了香,就把香炉罩上,等那大燕子回来,再把帘子放下来,用狮子倚住。”
她一句话,他这缕香烟就没了。
莫不如化成大观园的风,这个最好。
无所束缚,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宝玉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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