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黛玉打趣道:“那你还逼老太太去接?”
这是什么,明知有套,还要往套里钻。
宝玉但笑不语。
他十分了解湘云,她喜欢热闹,又喜欢写诗做词,不知道诗社的事就罢了,要知道,不得急疯了?
他怎么忍心,看她在家里干着急呢。
何况,好久没看见湘云了,怪念她的。
还有就是,黛玉前两天也提了湘云一嘴,大约也想她了。
史湘云根本不知道,这一次,宝黛钗袭同时希望她来,她是在万众瞩目中登场的。
她坐在贾母屋,心里还充满着被遗忘的怨念。
一时,众人都来了,宝玉见了她,打了招呼,笑道:“三妹妹偶发雅兴,决定起一个诗社,我们想,写诗作词的事,是绝对少你不可的,所以昨儿议定之后,我便让老太太去接你,你听我说……”
解释了缘故,就要给她看大家作的诗。
李纨忽然道:“且别给她看,只给她看韵脚,她是后来的,先让她作诗。作的好,就请入社;不好,还要罚她一个东道。”
想加入诗社,得她先点头同意。
规矩不立起来,以后谁肯服她。
湘云本来满心怨念,坐在这里,就是等着大家哄她,告诉她,他们没有把她忘了,再好声好气的请她加去诗社。
如此一来,她里子也有了,面子也有了。
宝玉方才的话,非常中听,她本都打算直接顺着台阶下了,结果,李纨冒出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什么意思?
她是觉得她的才华不如大家?不配加入诗社?
还是说,她觉得她做不起诗社的东道?
湘云虽然直率,但论及心高气傲,一点儿不输黛玉,她被李纨一激,一下来了火气,非得证明一下不可。
好诗她也写得出来,东道主她也做得起。
这个诗社,她加入定了。
湘云便笑道:“你们忘了我,我还要罚你们,我虽不能,只好勉强出丑,等我入了社,让我扫地焚香,我也心甘情愿。”
李纨听了,便讪讪的,湘云这一番话,以退为进,不可谓不厉害。
先说自己“勉强出丑”,一会儿写出了诗,不管好坏,她们也没办法挑她,再加上,她身为侯府千金小姐,“扫地焚香”的话都出来了,她还好意思拒绝让她入社吗?
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几人,听到湘云如此说,都喜欢起来。
昨儿李纨欲把诗社发展成她的一言堂,大家心里就很不舒服,今儿湘云牙尖嘴利,一点儿不惯着李纨,随随便便几句话,怼的李纨无话可说,正合了大家胃口。
探春故意向大家埋怨道:“怎么昨儿忘了请她呢?”
黛玉笑道:“你是下帖子的人,还来怪我们?”
探春嗔道:“你们为什么不提醒我?”
迎春道:“昨儿又是定谁掌坛,又是考评诗作,谁还能想起云妹妹?”
李纨被迎春一内涵,脸更黑了:“……”
宝玉淡淡笑道:“是不该忘了。”
这个功夫,宝钗已经跟湘云说了韵。
湘云听了,并不在意,只管和大家说说笑笑,等丫头拿了纸笔,她一面说话,一面蘸了墨,随便写了出来,并不删改,笑道:“我依韵写了两首,并不知好坏,不过应命而已。”
说着,把纸递给众人去看。
黛玉知道她的心思,因李纨的话,她正较劲呢,写出两首出来,比她们昨儿还多一首诗。
写得快不说,数量还多,还依韵。
谁还敢说,她入不了诗社?
她便并不着急看诗,惊讶道:“我们昨儿四首已经做尽,再一首都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出来。”
她是昨儿写诗写得最好的,自然能代表大家,说出,“无法再多做一首”的话。
顺势,夸一夸湘云才思敏捷,比她们厉害。
湘云正要得意。
宝钗却不肯,笑道:“哪里那么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的。”
言下之意,写得快,不等于写得好。
众人不好直接反驳,便去看诗。
看完之后,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写得自然是好。
但问题是,上下两首诗,一喜一愁,一乐一悲,一明一暗,一假一真。
无论是诗风,诗意,还是诗人情感、完全相反。
第一首诗是从正面来看,粉饰太平,为海棠白头拼命描补解释:
白海棠是好的,是神仙降下的蓝田玉;
白海棠是乐观的,她白了头,自然是霜娥偏爱冷,和妙龄女子伤心的快要死去无关;
白海棠的白,不是白头,而是不知被何方的雪盖住了;
白海棠上的水痕,是隔宿的雨不是眼泪;
白海棠是欣喜的,它被古往今来那么多诗人吟诵,根本不会寂寞孤独。
第二首诗则是从背面来看,揭开海棠白头血淋淋的真相:
白海棠不好,她跟蘅芷萝薜那些杂草没什么区别,种在墙角也行,种在盆里也行,随便扔哪儿都能活;
白海棠不乐观,她的白,是因为喜欢干净,所以难寻同伴,只能孤零零的白了头,妙龄女子也因为悲秋,快伤心而死了;
白海棠的痕迹,不是雨水,而是昨晚在寒风里哭了一夜,直到天明蜡烛成灰方罢休,赏花的人被水晶帘所遮挡,根本看不到她在月下的泪痕;
白海棠是寂寞孤独的,她这番心事唯独能跟嫦娥说说,却无奈重重长廊挡住了月亮。
两首诗充满了矛盾,对于海棠为什么白头?海棠上为什么有水痕?海棠到底是高兴还是孤独寂寞?
各执一词,难分真假。
但就众人来看,大约两首诗,都是湘云借白海棠自喻,咏自己的心事。
一首叫《咏白海棠之白天强颜欢笑》,一首叫《咏白海棠之夜里泪迸肠绝》,无法深评。
大家只能看一句,赞一句好,到了最后,大家都有些为难,不知怎么总结。
半晌,探春勉强笑道:“这个不枉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
“对,云妹妹写的是海棠诗。”
“不错,要起海棠社。”
“写海棠诗,起海棠社,很对。”
…………
说完,众人:“……”
湘云见状,觉得没有意思,并不再提,道:“明儿先让我做个东道,先邀一社,如何?”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李纨知自己两三句话,勾出湘云的心事,找借口遁了,迎探惜和湘云关系要好,但也只是亲戚情分,坐了一时,就散了。
唯有宝黛二人,从小和湘云一起在老太太膝下养着,一床睡,一桌吃,真正视她如至亲。
见她如此,二人很不放心,坐在跟前,想趁机跟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偏偏宝钗不走,拉着湘云扯东扯西,说长论短,他们的话,又无法教其他人听,只好按下不提。
很快,吃了晚饭,宝玉率先道:“天晚了,云妹妹也累了一天,去潇湘馆安歇吧?”
他都想好了,等湘云去潇湘馆,他再过去,三个人坐下来,把话说开,大家心里也就没事了。
偏偏宝钗忽然开口,邀请湘云去蘅芜苑安歇。
“天天跟你林姐姐一起住,还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呢?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不如跟我住一晚,我一直念着你,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湘云早就看出来,宝黛两个看了她的诗后,虽未发一言,但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担忧,这一下午,她去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几次因有外人在,欲言又止。
她也能猜出来,他们的心思。
其实,她没有那么伤悲,但写诗的时候,忍不住又犯了孩子气,故意写的很严重,就想看看谁会真正关心她。
这会儿见他们如此,她面上平平淡淡,心里却大为满意,由不得就想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多为自己担心一会儿。
把话说开就没意思了。
她想了一番,便应了宝钗的邀,同宝钗一起往蘅芜苑去了。
留下宝玉和黛玉,两人无奈的对视了一眼。
宝玉道:“我送你回潇湘馆?”
黛玉点点头。
宝玉站起身,从丫头手上接过披风,披在黛玉身上,在旁边用胳膊虚护着她,一路往潇湘馆而去。
宝玉道:“近来天冷了,你晚上不要在窗前读书,洗漱完,就早点上床睡觉吧。”
她这个人,拿起一本书,没看完就丢不下手。
最近又得了几个山水游记的孤本,常常熬夜翻看,紫鹃劝她劝不动,只能自己劝。
黛玉小声道:“知道了。”
宝玉道:“还有,冰酪现在也不宜吃了。”
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她只是今儿晌午嘴馋,偶尔吃了一次冰,明明不让丫头们说出去的。
不对,他今儿也没跟紫鹃她们说话。
黛玉眼神中的怀疑、困惑实在太过明显,宝玉无奈道:“你晚饭没吃几口,我猜到的。”
不用别人告诉,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她的细微变化,哪儿能瞒得住他的眼睛?
本来还能赖的,现在已经不啻于承认了,想赖也赖不掉。
黛玉只好闷闷道:“我知道了。”
宝玉柔声道:“是不是嫌我太管着你了?”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
他是关心她,她也知道。
小时候,他当哥哥就一直管着她,现在比以前有过之无不及,连她晚上翻了几次身,蹬没蹬被子,做了几次梦,睡得好不好,都要一一问清楚。
她稍微干点坏事,就被他发现了,这一点每次都让她又羞又窘。
宝玉轻声道:“我只管你的身体。”
她喜欢什么,爱什么,他都不会去干涉。
他只要她无病无灾,身康体健。
一句话,说的黛玉心头一暖。
她也一样,只要他健健康康的,他考不考举人进士,当不当官,这一辈子有没有成就,她都不在乎。
说着,已到潇湘馆门口,两人都万分不舍,都觉得有无数话想跟对方说,但……
黛玉道:“露水上来了,你快回去吧,有话明儿再说。”
宝玉点着头,看她进了院门,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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