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宝玉精神满满的起了身,换了一身大红簇新、金色暗花纹缎面的箭袖圆领袍。
换了衣服,立即往潇湘馆而来。
黛玉睡眼惺忪,忽听丫头报说:”宝二爷来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睡过了头,今儿可是要跟着出去的,一旦迟了,阖府人都得笑话她痴懒。
她忙翻身坐起,惊问道:“什么时辰了?”
紫鹃进来,笑道:“还早呢,姑娘再睡会儿吧,让宝二爷在书房那边等等?”
此时,黛玉也看到了窗户,外面只透着些熹微的光芒,她想到宝玉,伸了伸懒腰,道:“起吧。”
让他白等着,自己也不安心。
梳妆罢,宝玉笑盈盈的走进来,黛玉瞥着他,问道:“人家睡觉呢,你来做什么?”
宝玉笑道:“来请你吃早饭,走吧。”
说着,来拉黛玉胳膊。
黛玉躲开他,无奈道:“坐一会儿罢,你看这天,老太太还没起呢。”
宝玉道:“那也成。”
他正要坐下来,忽见黛玉床旁边的高几上改了陈设,昨儿那里摆着一个汝窑天青釉的三管瓶,今天却放着一个盆景。
那盆景他还认识,里面种的是黛玉最喜欢的绛叶珠子花。
自几年前,湘云将它的花苞不小心弄断后,它的枝叶虽然繁茂,却再不见开花了。
而今,它的枝上重又顶上了一个红色俏生生的小花苞。
宝玉看了欣喜,不禁道:“它终于开花了!”
黛玉笑道:“它是十年一开花的,如今没隔几年又开花,确实奇了。”
又道:“昨晚发现,我就让丫头把它挪进屋了,外面毒日头照着,晒坏了可不好。”
宝玉笑叹道:“绛珠重一开花,可算解了我一桩心事,你不知道,当年没能阻止湘云,我一直懊恼着。”
黛玉不解道:“什么绛珠?”
宝玉坐下来,笑道:“它的名字啊,绛叶珠子花,合起来不就是绛珠吗?”
大约因黛玉养了这一盆绛珠花,所以几年前他才做那个梦,梦到黛玉变神仙,成了绛珠仙子。
黛玉较真道:“绛叶珠子花就是绛叶珠子花,它开花时,叫红珠花;不开花时,叫绛叶草。”
宝玉无所谓的挑了挑眉。
黛玉继续道:“当花败时,凝结出了绛色珠子形状的果实,那个时候,它才叫绛珠草。”
也就是说,这种植物有三个名字。之前是绛叶草;现在开着花,就是红珠花;将来才是绛珠草。
绛虽是红色一种,但比红略为暗淡,不一样的。
不能乱叫。
宝玉笑道:“你说的有理,那我改叫它红珠花吧。”
他想了想,不由叹道:“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把它当寻常花草看待了。”
“为何?”
宝玉道:“老天生万物,都是有道理的。譬如说植物汁液,通常是绿或白色,所以植物有生命而无情感;人就不同,有生命也有情感,所以血液是红的,一旦遭了殃,血色沁出,格外触目惊心。因为那血色代表着人的情感,最后血迹暗淡,凝结成绛,代表情感也消逝了。”
“而今这红珠花拥有了人的情感,我怎么可能再把它当寻常花草看呢?”
府里人说他有病根,时不时的,或痴或呆或傻或狂,引人哭笑不得,倒不是纯粹污蔑,而是有理由依据的。
他这一番话出来,实在超出正常人的认知。
黛玉有一大堆可以驳倒他的理由,但并不想跟他认真较正,想了想,笑道:“我本想等它结出果实来,请你来品绛珠茶,喝绛珠酒呢,你既把它当人看,那定然不忍心喝下去,我只能自己独享了。”
宝玉一听,黛玉要请他喝没喝过的茶和酒,心中惊喜,一听,又不请了,急声道:“你别想甩开我!你能喝,我也能喝的。”
什么忍心不忍心的,那只是一时的念头。
念头闪过去,它还是花草,究竟没有变成人。
这绛珠茶和绛珠酒,自然是喝得的。
两人到了贾母上房,贾敏带着春香、秋菊,正在里间陪着贾母说话。
黛玉刚行完礼,贾敏就拉她到身旁坐着,笑道:“想去看戏,也不必起这么早,一会儿该困了。”
黛玉不好对母亲说,她还是自家那个懒丫头,只是这一次,被宝玉硬从床上薅起来了。
她腼腆的笑了笑,小声唤道:“娘。”
不要每次来,都在大家面前破坏她的形象。
贾敏心觉无所谓,好名坏名这种东西,都不真。
好名可以买,坏名可以遮。劣迹斑斑的杀人犯可以被夸是英雄本色,轻浮□□可以被塑造为贞洁烈妇,大字不识的文盲可以被赞为才高八斗,赵高指鹿为马,“没有”的东西都能变成“有”,何况其他。
自古成王败寇,谁赢了谁就是好的。
但她依旧顺从女儿心意,没有说下去。
外头车马早已准备好了,因是端阳佳节,贵妃做善事,贾母亲自去拈香,其盛况不同于往日。
街上的百姓都开了门,站在大街两边观看,妇女们,小孩子们被扛在大人肩头,就像过年看会一样。
两旁一排官兵,拿着棍棒严防死守,阻止百姓离得太近。
远远的,看到浩浩荡荡的车轿过来,起头是各执事人员,有手拿锣鼓铜?的,有手捧香炉的,有打着经幡的、有持着扇子的,整齐排列,井然有序。
接着,又有一干大汉抬着两杠抬盒、四杠抬盒纷纷过去了。
然后,为首的一位青年公子骑着彩辔银鞍白马过来,头戴紫金冠,身穿暗金红袍,刀削斧凿的轮廓,眉眼如画,鼻梁英挺,薄唇微抿,满身清贵,俊美无铸,犹如神仙下凡。
街两边的大姑娘小媳妇脸蛋红红的,悄悄的瞟着骑马的公子哥儿,但也只敢静静的看着,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和声音。
紧随宝玉后面的,是贾母的八人大轿,贾敏的八人大轿,李纨、王熙凤、薛姨妈的四人大轿,然后是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等的华盖宝车。
再接着,黑压压一整条街的车,坐着的都是府里主子们的丫头,以及粗使的丫头、婆子和媳妇们。
清虚观外,张道士手中执香,穿着金银并线,绣白鹤的紫色对襟法衣,静静的等在前头。
他身后站着的,是清虚观所有道士,按着品阶,形容肃穆的排成了两列。前头几个穿着得罗道袍,再往后,分别穿蓝色大褂和对襟花衣。
钟楼院里的树阴下,放着几把檀木椅子,贾蓉、贾芹、贾萍、贾芸、贾菖、贾菱坐在椅上,旁边是一众服侍的小厮,他们喝着茶,吃着点心,在唠闲磕。
贾萍问道:“观里诸事都安排齐备了吗?”
贾芹道:“神像前的香蜡是一大清早点的,好像没换。”
贾蓉无所谓道:“不换也行,粗蜡,经的起烧。”
贾芹道:“是这个理,但怕烧久了,蜡芯一长,容易起火。”
贾蓉道:“没这么倒霉吧?”
贾萍听着皱了眉头,观里的蜡烛灯火都是他负责的,昨天他还交待过,一定要记得换香蜡,怎么没换?但老太太她们眼看就要来了,不是追责的时候,得想办法解决问题。
今天这种场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起了火,那不全完了?
他越想越不放心,贾芹趁机出主意道:“现在换香蜡也来不及,悄悄找个小道士潜进去,剪一剪蜡花,确保安全就完了。”
贾萍想了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但小道士都是贾芹负责的,少不得跟他借人。
贾芹也很大方,当即命人唤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过来,嘱咐道:“你剪完蜡花就赶紧出来,不许多耽搁逗留。”
那小道士唯唯应诺,拿着剪子和剪筒去了。
贾芸眼明心亮,早在旁边看出了不妥,他常往荣府走动,几处都有关系。
他心下暗道:今天这种场合,一旦出了事,凤婶子这个当家人,就得倒大霉。
他手里种树栽花的差事是凤婶子给的,往后还指着凤婶子继续抬举他呢。
更不用说,小红现在是凤婶子跟前的丫头,他就是为了心上人,也该去提醒一下凤婶子。
电光石火间,贾芸已拿定了主意,他借口说要出恭,实则到了一旁角落,叫一个心腹小厮赶紧去通知王熙凤。
没提贾蓉、贾萍、贾芹他们,只说看见一个小道士刚才偷偷溜进了观里。
王熙凤正坐在轿上,悠闲的扇着团扇,享受着这一刻的春风得意,结果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当时冷汗就出来了,想到贾母,她顾不得其他,当即吩咐道:“快快快,把轿子往前赶!”
一旁随从为难道:“琏二奶奶,前面是大奶奶的轿子。”
王熙凤才不管什么李纨呢。
“别废话!给我往前赶!慢一步要了你的命!”
后面的喧哗也惊动了李纨轿子前面的贾敏,她看两乘轿子都快要追尾了,认定王熙凤有什么急事,吩咐道:“把轿子往旁边挪挪,让凤儿先过去。”
王熙凤超了李纨的轿子,又超了贾敏的轿子,成功缀在了贾母轿子的后面。
没过多久,就到了清虚观,宝玉下了马,随着贾母的轿子进了山门内,因里头有许多城隍土地的泥像,贾母便命住轿,贾珍见轿子停了,赶上来迎接。
忽然,王熙凤一阵风似的从后头奔过来,来到贾母跟前,说要搀扶她,一双丹凤眼暗暗环顾周围。
果然,见不远的观门处一个小道士鬼鬼祟祟的,往这边偷瞄,兴许是半日不见她们上来,他一横心,手里拿着剪筒和剪子从台阶上跑下来,直往贾母冲。
王熙凤往前赶了一步,跟佛前金刚似的,正挡在贾母身前,左手一扬,将那小道士手中的剪子给挥去了,然后,右手一巴掌狠狠扇在那小道士脸上,将那孩子打了一个筋斗,趴在地上。
“往哪里跑!”
她叉着腰,立刻命人拿住那小道士。
贾母正跟贾珍等说话,身后诸事都不知道,听到动静,回过头问:“怎么了?”
这种好日子,无论怎样,都不宜生晦气的。
就算要追究,也是事后追究。
王熙凤走上前,轻描淡写回道:“一个小道士,剪蜡花儿,没躲出去,这会儿混钻呢。”
贾母一听,默了片刻,吩咐道:“快把他带来,小门小户的孩子,没见过这阵仗,别唬着他了。”
那小道士只因家里老子娘被威胁,才干出谋害人命的事,他一个半大的孩子,焉能不害怕?
而今要害的老太太好端端、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他一时抖若筛糠,面色煞白。
贾母一看,心里更明白了,反而更加怜悯眼前的孩子,让贾珍拉他起来,慈祥问道:“你不用怕,孩子,你几岁了?”
小道士牙关打颤,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贾母叹道:“怪可怜见的。”
因命贾珍,让领他出去,交到他家人手中,再给他些钱,买些果子吃,另又特意嘱咐:“不许让人为难他。”
那小道士出了门,看到自己家人好端端的站在石阶下,眼圈红通通的,扑到母亲怀里,道:“娘!”
他母亲忙抱起他,同他父亲一起向贾珍行了礼,谢了赏赐。
待贾珍一走,方蹲下来,摸着他脑袋,问起他事情经过。
直到这会儿,小道士心里才明白,自己没事了,自己家人也没事了。
只是他不明白。他要害死那老太太,那老太太应也看出来了,可她为什么放了他?
还给了他钱,还叮嘱人不许为难他。
除非,世上真有菩萨。
一、原著所隐真事,清虚观山门外,忽然冲出来所谓剪蜡花的的小道士,是为刺杀贾母而来。
[1]小道士的身份:贾家的。
“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
因此句可知,张道士将原清虚观的道士都带出来了,所以,这个小道士只能是贾家的,而负责小和尚小道士的人,是贾芹。
[2]贾芹无事,贾萍背锅。
“因此又将贾菖,贾菱,贾萍唤来监工。一日烫蜡钉珠,动起手来。”
三人负责过蜡烛灯火,所以凤姐儿会接着让他们负责同样的职务,贾菖,贾菱、贾萍三人中,贾萍最末,所以是安保工作出现疏忽,最好的背锅侠。
“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言语。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端午)
“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除夕)
“男人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元宵)
清虚观一事后,贾萍就消失了,祭宗祠没有他,在凤姐那里办事的人员中,也没有他了。
而贾芹成了四个办事人员之首,可见他斗倒贾萍后,又利用周姨娘、王夫人裙带关系,爬了上去。
这是必然的,历经此事,贾芹彻底攀上了金玉一党的高枝,手里捏着王、薛两家的把柄呢。
[3]凤姐提前接到情报。
“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
“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的轿子却赶在头里先到了,带着鸳鸯等迎接上来。”
凤姐的轿子排在贾母、李纨后,但到了山门处,却跑到了前头,后面又成功拦下了小道士,说明她在半路接到了情报,而给她传信的人,只能是和贾芹在一起的贾芸,贾芸通过小红,把这个信报给了凤姐。
后续,贾芸在凤姐那里的位置,排在贾菖、贾菱前,可见他得到了重用,就是因为报信一事。
[4]贾珍拿贾蓉出气。
“ 贾珍站在台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
“贾珍道:“你瞧瞧!我这里没热,他倒凉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
从始至终,贾珍身为族长和出行总负责人,出了这么大纰漏,却一点儿消息没收到,最后还是靠凤姐化解,丢脸的不行,所以他先气的叫林之孝来,然后又去找贾蓉麻烦。
“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
过年的时候,贾珍指着鼻子大骂贾芹,便是因为此事关系。
[5]贾母的原谅。
“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不用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
小道士的反应非常不对,明显里头有事,贾母却让人给他钱,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人为难他,
所以,这一章目,名叫“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实实在在的有理,贾母就是那个真正福深,还来此祷福的享福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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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清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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