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自黛玉拿捏了管家权后,便一心管着园子里的农事。但黛玉心知大奶奶是个不堪重用的人,终归是那种遇事易退、习惯袖手的“菩萨心肠”,若真遇上个不肯让步的庄头、亦或几场水旱灾荒,只怕她会是下一个王夫人,虔心念佛,不问世事。
是以,从一开始,黛玉便未打算将十几处庄子一并交给她。
可这话若说得太明,却难免叫大奶奶脸上不好看。毕竟这会子,李纨与平儿两人正因贾府收回庄子而欢喜,黛玉一来就把差事递给凤姐身边通房切室出身的平儿,旁人也许不会多言,李纨心里总是要不是滋味的。
黛玉看着书房中二人笑语晏晏,心下实有些头疼。
黛玉明明心中属意的是平儿嫂子,她偏偏就要先询问珠大奶奶庄子管理之事。
先把她请上高位,再顺势请下。
她知平儿必不会抢功,反会顺水推舟将大奶奶推上前来。
一是平儿嫂子不像大奶奶,她一无一儿半女,二无亲无靠,留身贾府。这样的人,便如同黛玉只指望着贾府越来越好,自己才能过得好一些。
二是黛玉管家之事,就是平儿嫂子跟老爷推举的。
正如黛玉所料,李纨此时犹疑了,毕竟她并非那种受几句恭维便飘飘然之人,反而更是谨慎持重。
李纨知道,园子是园子,庄子是庄子。这可不是三亩薄田、两口菜窖,而是牵连府中上百口人衣食的命脉。
她开口便欲推辞,却听黛玉笑着劝道:“大奶奶自是我们三人中最得人心、也最有经验的。这也不过是一时之需。前儿倪二他们护粮回府时,还带了卫公子的信,说寻宝玉一事已有些眉目。倘若不出意外,过不了多久,宝玉便能回来。那时庄子管得顺手,还归大奶奶管着,我定站在大奶奶这边,叫宝玉不再过问。”
李纨听黛玉说着,竟有些哑口无言。
“若大奶奶管着这十几处庄子累了,那些个庄头刁钻了,待宝玉回来,那就叫他们那些个男儿管着。”
她支着脑袋懒懒道:“虽说宝玉不愿走那仕途经济,但没个道理叫他们那些男人就等着我们女儿忙前忙后的给他们做了东。那些庄头一个个滑得像泥鳅,只怕叫人糊弄过去。可又不能不常去,每处庄子都在京外,月月亲巡才好问清农户实情,免得又养出个吃里扒外的来。”
黛玉故作沉吟,才道:“不如我在庄子叫人都建一院子,不管是大奶奶你,还是宝玉,往后谁人管庄子,便都到庄子上住些时日,也省得奔波辛苦。”
平儿见黛玉提起宝二爷时从容安定,心中只觉得愕然,可很快听到她所提的管庄子的几点要紧的,正是以前琏二爷和奶奶最是犯难之处。她深有所感,连连点点头道:“姑娘说的没错,是这个理。”
可平儿说的理是巡庄防弊,是男儿就该当家,是说乌尽孝那些人就是吃里爬外。
可不是李纨此时所想的,每个庄子定要月月去巡一次。
李纨觉得不妙,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虽说是这个理,但是她才不去庄子上住,她也不叫宝玉去那住。他们新婚久别,却因自己懒事而又要分别两地,这空守寡的滋味谁比她懂?她才不做这恶人。
她脸色微变,心头浮现出当初修私巷石墙那回,园子里婆子们大吵,黛玉竟连夜召她到书房盘问细节。自那后,凡园中之事,黛玉日日都要她面陈细目,以备次日点卯时训话。
今日济民坊之事亦复如此,黛玉对工坊点卯、管事婆子的言行皆要过问分明。若是将全府庄子交到她手里,那往后岂不是都要处处被她盘问?
正想着,黛玉语气却愈发殷切:“我最信得过大奶奶。只是眼下庄子未必只缺庄头,农户流散,佃契混乱,春耕要种何物、招多少户人家、工食用度、账本往来,件件都急需打理。大奶奶素来心细,我是打心底放心。”
她眼神灼灼看着李纨,满是期待:“只是初时怕是要多跑跑庄子,大奶奶若觉吃力,尽可交给我调派的人手处置。护院与总管我都替大奶奶安排着,庄上若有不服从者,尽可请护卫出面。大奶奶只需统筹主意便好。以大奶奶之能,定能将庄子重新规整好。”
李纨一下子才醒过来,她曾是园子里最是清楚她说话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如今黛玉殚精竭虑多了,也鲜少说那些个小性的玩笑话,倒叫李纨以为她改了。
可黛玉便是黛玉,没变过。
李纨一下子想通了,庄子是贾府命脉,可若她这一口应下,恐怕日后别说盯着兰哥儿功课,她自己怕也得整日奔波、操心不断。
与其跟庄子上那些个庄头农户斗智,反正不管宝玉回不回来,这庄子不管经营得如何,只要贾府有产业,定是有她与兰哥儿的一份,自己何必费那心神多管闲事?
李纨一面听着黛玉软语相劝,一面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伸手指了指黛玉,看的却是平儿,状似嗔怪道:“平儿,你瞧她,这最是难啃的骨头,她偏就要往我碗里丢,分明是算计我来了。”
黛玉也笑,一副“我不过实话实说”的模样,眼神却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不催不逼,一切尽让对方自择。
李纨却摇了摇头,缓缓收起笑意:“我可不接这茬。如今外头的世道哪是从前?这十几处庄子分散在京外各县,一来一回多是日夜奔波,我又不是个能骑快马、握账册的,实在没那本事。况且,田亩账、徭役银、农户人丁,哪一项不是细细碎碎要过明白的?我怕是应付不来。我若去了庄子,兰哥儿谁来照应?虽说他如今大了,可到底正值关键年纪,再有两三年也要说亲了,我这当娘的怎能事事落了空?”
她拒绝得理由充分,说完抬手摊开掌心,“哎……徐元直在隆中为刘玄德荐诸葛,我今日倒不妨也学他一遭,替当家的荐一人。”
说罢,眼中意味深长:“平儿,从前跟着琏二奶奶打理荣府多年,什么样的庄头没见过?如今统管着京中济民坊,她才是最合适之人。”
平儿一怔,连忙起身谦让:“大奶奶这话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帮着姑娘分担些杂事,哪敢接这般重任。”
李纨却不容她推辞,语气里带着几分半真半假的调侃:“你能给老爷举荐颦儿当家,今儿你若不接,倒叫我这‘徐元直’荐得没面子了。”
事已至此,黛玉自然乐见其成,便说道:“大奶奶说得极是。前儿济民坊初设,若不是平儿嫂子稳住了管事婆子,眼下也未必能顺利运转。如今庄子方才回收,正是用人之际,嫂子既有旧经验,又知如今府中根底,说到底现在平儿婶子的身份也是府中正紧奶奶,大奶奶你既觉得好,那便交给平儿婶子吧。”
她说得诚恳,语气却依旧云淡风轻,既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显出操控之意,恰恰是一副“有人推举、顺水推舟”的模样。
反正大奶奶你说好,我也觉得好,众望所归罢了。
————
日夜不息的炉火在京中烧得热烈,带来温暖的同时,也快烧空了贾府积攒的柴薪。不过几日,木柴的消耗便已远超预期。
赵安等人不过两日便探路归来,自南门出发,沿山道往西南而上,不必至半山腰,便能望见成片的秃树立于白茫茫的大地中。
“树干粗壮,根系稳固,山上积雪及膝,若来年雪化,应该溪流丰沛,只怕草木茂盛更胜往昔。”赵安低声禀道。
许是活尸只寻人畜为食,对草木山川却并无损害。甚至连那些在旱年里也能生长的药草,如今竟比往年还繁盛几分。这与早前卜旃在山中采药时的说法正好印证。
黛玉虽身居深闺,不通林木之务,但京中之人流如潮,要寻几个识山识林的向导并非难事。
平儿找了三位向导,有猎户有林户,都对终南山的情况极其了解,他们便是日后将随府兵、木工一道入山的向导。黛玉亲自询问他们对山势、村落、行路之难与山中隐患的看法,以定后续部署。
“你们一路进京,山上村子都无人了?”
三人互视一眼,点头答道:“是。南山之中原本有两个村,一个叫鹿山村,一个叫黑峪村。我们本想着山中能避灾年战祸,谁知一入村中,只见连鸡鸣狗吠都无……怕是全村人都遭了劫难。”
“是啊,只怕是都被怪物害了。”
黛玉与左丘梅互换了一下眼神,左丘梅挑眉,问道:“可知这两村原有多少人?”
一人答得谨慎:“鹿山村人多,约莫百来户。我们黑峪村是猎户村,人少些,大概五六十人吧。”
黛玉想着,若照此推算,这两村消失的人数已近五百人之多。若非逃亡,便极可能葬于尸祸之中。如此一来,山中隐藏的危险远不止表面平静所示,山中还有野兽,叫她想起原先府中那只疯鹿。
她再问,“那你们既识山中物产,又说有山果野禽,为何不择高处安身,反下山而来?”
其中一人叹道:“姑娘有所不知,山无人则寒。那静极之处,才最叫人惶惶不安。况且野兽众多,哪怕山中有食,有水,若真遇上黑熊虎豹,除非是武松,否则我们这些猎户也抵不过它一扑。”
另一个人插话道:“更怪的是那山顶寺庙,本来是朝廷旨建的皇家禅寺,未及完工便遭雷击。听说死了不少僧人和工匠,有说是触了天忌,也有说寺里闹鬼。我们在山中避雪时,夜半竟听得子时钟响,一连数声,乱得很。”
“鬼话而已。”左丘梅淡淡道。
三人退下,便留暂住,等着明日与府中要出发山上的护院磨合后,与济民坊应征上山砍柴的民工一起出发。
左丘梅看主子久久未语,低声试探:“主子莫非想亲自上山察看?”
黛玉缓过神,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左丘梅这个人本就嘴贫,卜旃也不知跟他说了什么,这人愈发放肆,话里话外多有调侃。
黛玉才不会跟他吵嘴况且左丘梅也从不在人前这般,理睬他反叫自己失了身份,道:“山中地形我不熟,我这般弱女子,贸然前往反添累赘。况且我如今身为贾府主事,若真出意外,如何担得起后果?但人心、山势、后勤一事一桩,我须事先尽断,才安心。”
左丘梅闻言,眼中微动。他知主子是那种即便不在局中,也要掌控局势的人。
黛玉早有安排,此番入山由护院领班荀勇带队,五十名新老混搭的府兵护送百名民工上山。每日卯时出发,酉时前返,往返途中专设岗哨。
随行木工由房老师傅领队,任务不仅是伐木,更是勘察林势、绘制地形,评估水源与落木路径。木柴伐后,将择山道推滚而下,于山脚囤积,另设一支专责运柴之队,自成体系,互不干扰,又互相照应。
另有一支府中护卫组成的精干小队,化整为零,暗中探山,探那“空村”“古庙”诸事有无虚实。
如此设计,专门砍树取料的,与运送队伍分来行动,万一一方有所异动,也能互相支援。
同时贾府再派一只精锐,在山中探查,寻找一些消息。
左丘梅微微一笑,恭声道:“主子坐镇京中,调人调物、消息汇总,才是稳胜之机。山虽远,势仍可控。”
黛玉点头,心中已有分寸,但左丘梅的话能叫她安心。
“多谢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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