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久旱无雨,酷暑灼人。到了冬,那雪就跟要证明一样,大有要将世间万物掩埋的气势。
荀勇算不上贾府老人,他是与安阳医馆一并入府后才当上的随护。
如此来历的人,资历浅、根基薄,按理说,不该被派去领这样要紧的一项差事。可偏偏,他被黛玉点了将,领百人上山伐林。
其实黛玉信任荀勇源于一次与义军联合的清扫活尸行动。
彼时京郊一带,暴雪初下,冷得连活尸都沉寂了许多。黛玉与左丘梅联合制造的“京中贵女”的流言告了一段落,贾府护卫重新回到清理活尸的日常,与义军联合。清
一日,剿队例行清扫,却在一处废坊遭遇突变。
冬日的活尸潜藏得深,尤其有一些小孩尸变而成的活尸,一旦被人惊扰,他们不仅身轻行动得极快,而且叫声尖锐极其吓人。
毕竟那几个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模样,即便是深知活尸祸害的人,也常有不忍下手的。
事后黛玉听说,那时候同行的义军兵卒有人被小活尸咬住,那被咬之人,才刚哀声喊了半句,眼前的荀勇已拔刀断喉,不仅仅毫无顾忌地砍杀了小孩,被咬那人也一同断颈死去。
干净利落,无一丝犹豫。
当然,这事义军怪不得贾府,毕竟被活尸咬中者,生路已绝。
只是多数人选择自了残命或服毒而亡,只是讲求个体面。而荀勇这般当场手起刀落者,终究少见。
义军虽不怪,但府中许多下人却私下议论:说他心狠,说他不近人情,说他冷面寡情。
荀勇很快便被排挤,这事自然也落入了黛玉耳中。
黛玉作为一家之主,自然不会专门为了一个下人而费心。但黛玉素来细察,曾数次深夜偶遇荀勇巡守,看此人沉默寡言,苦大仇深样,又觉得这人应该不是那种嗜杀滥杀之人。
一日荀勇轮到陪主子巡夜,黛玉特地将他叫到身边问话。
黛玉这才知道,荀勇一家老少都被活尸所害,也便是他亲手手刃妻女,免害她们受苦。
虽然个中辛酸黛玉不知,但是黛玉只问他:“若那天是府中同行护卫被害呢?”
“一样。”荀勇没有犹豫,“主子许是不懂,自戕之苦,再遇亲眷为尸之难。”
月色淡淡,风雪初歇,黛玉坐在马上,便没有再问了,让人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次日,荀勇便被调至荣禧堂,成了黛玉身边固定的护卫,随侍左右。
荀勇毕竟是贾府的护卫,人在外多少代表了贾府的门面,留在自己身边,倒也省的再遇这事。
黛玉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可或许,黛玉只是想着自己若有一天如荀勇的妻女一般为活尸所害时,有人能替她割断犹疑。
府中如今瞧着有五百长工与家仆在册,但实际上用人极其紧俏。
倪二原是个放贷的,能说会算,又善于钻营,便被派去对接义军军需,为贾府换取他城物资。
赵安性子缜密,带兵经验足,便入山探查,清除隐患。
这才有荀勇带队,除了木工坊的老先生,加上百名从济民坊招来的流民短工,伴以府中新旧护卫组成的五十名府兵,一同上山伐林。
两队人马点卯之后自贾府齐发,同往钟南山。
一路上确实如同赵二他们先前探查一般,世间万物被白雪覆盖,行至山脚下已经太阳当空,但是雪仍能没过脚踝。
众人蹚雪而行,脚底渐麻,鞋袜早已湿透,寒气透骨。无一人敢怨言。因这雪下得虽轻,却蒸腾着地气,开口哈气便被冷气呛得胸口生疼。
护院们早习惯雪中行军,人人裹面蒙口,只露双眼。衣甲统一、步伐整齐,哪怕路人相遇,除非通名亮号,自报家门,也叫人认不出是何处人马。
行至一片秃林之下,赵二他们准备深入山中细察。
临行前,忽然回头对荀勇道:“主子知你果断干脆,是因你心中有数。但这山里百余人,不都是府里兵丁,更多是从济民坊应征来的流民。你却莫独断专行,行事前想想府里和主子。”
荀勇望着他,眉眼不动。
赵二回头看着一群人三三两两地散在各处处理发麻的腿脚,道:“若你如往常一般狠下杀手,我们这些兄弟自然知道你心中无私,可他们对活尸之事知之甚少,只怕会疑你怖你,到时你步步维艰,难以率众。”
荀勇也看向他们,缓缓颔首道:“赵总领放心,我知道分寸,行事自当为主子、为府中打算。”
赵二想来荀勇也跟在主子身边有些时日了,终于低下傲骨,便也释然,轻轻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带着府中精锐们策马入林。
房老先生与其他木匠已经探查回来,荀勇与房老先生对视点头,随后上前高声喊道:“便是此处,开工吧!”
众人这才陆续起身,嘤嘤哎哎地挪动着麻木的腿脚,拿起手中斧头、锯子,在几位木工的指挥下,在护卫引导下缓缓散入林间,往一棵棵树下去。
赵二他们此行的目标很是明确,一是探查山中两座失联村庄的情况,寻找是否尚有存活村民;二是探访那座建好却废弃的皇家寺庙。
黛玉的设想十分务实。府中所需木柴甚巨,若能在山中找到健在村民,不仅可雇佣劳力、设立据点,还能省却每日奔波进出之劳。也可直接原地修筑围墙工事、择地修建工棚、木柴存放处,作为伐林中转站。那样他们便能直接驻扎在原地,不需要反复进出长安,提高效率。
更重要的是,长安被四山环绕,又是四塞之地,但也曾被屡屡攻破,现在京城虽落入闯王手中,可天下并非只有他一人起事,金陵朝廷也尚未失声,如果能够与山民建立联系,山中消息或可成为一线先机。
不过,这些想法黛玉也未深言。毕竟义军对山村动态也有关注,过早露意图,或反生嫌隙。
赵安他们不过十几人,皆是骑马轻装前行,在一个猎户向导的带领下,顺山径而行,不久便抵达鹿山村。
此村虽属终南山,却以鹿山为名,只因村中有山溪穿村而过,曾有七彩麋鹿饮水后腾云而起,被村民视作祥瑞,自此以“鹿山”命名,倒也符合南山灵秀之气。
可如今的鹿山村已无灵气可言。
踏入村边,赵安便发现通村的小桥下雪封断流,溪水不见踪影。数间茅舍因积雪压顶已然坍塌,村中死寂一片。
跟随赵安的两名护卫曾参与延庆村剿尸,亲见同伴断掌、总领中村民埋伏而害尸毒失踪,此刻更加谨慎,分头带人,小心入屋清查。
赵安问那名向导:“你上次来的时候,是何时?可还未下雪?”
向导点头答道:“是啊,初雪前没几天来的。那时候村子就已空了。我在这儿留宿了两晚,屋子整整齐齐,可是一丁点人气都没有,最后实在找不到吃食才下山。”
鹿山村世代依山为生,本靠砍柴采药为业,后山上建寺,来往香客文士渐多,村中人便兼营通路、导引、花草载种之事,过了几年富足日子。
可如今看着村中除了被大雪压塌的瓦舍外,其他房屋瞧着完好,窗门紧闭,院子中也无衣物晒粮的痕迹,只叫赵安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百口的村子并不算小,一行人搜寻下来后确实没有发现人的痕迹,屋里也多还有落灰的痕迹。
“所有房屋都查过了?”赵安问。
“都查了,”那名护卫答道,“锁着的也破门入了。屋中井盖炕洞、米缸柴垛都探查过,无人,也无活尸。”
这便是真正的奇怪之处。
仿佛村民并非仓皇而逃,而是……井然有序地消失。
“一个百余口的村庄,无一活人也罢,连尸变者、死者都不见一具……你们说这可能吗?”
护卫们心中也觉得不对,但是毕竟他们常在城中杀活尸,这山地广袤,或许活尸躲进林中也未可知。
赵安又问:“屋里可见过冬的被褥、衣裳、粮米?”
“这么说来……没看到被褥。”
众人对视,心头皆是一沉。便是不需要多说,他们都已经心中有了猜测。
若是村民遇难,理应尸首遍地,家中物品仍留屋中。
也只有逃亡,才会带走被褥衣物,带走余粮。
只是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这可是百户,近三百人的大村。
赵安并未多言,只简短示意整队,便带人直奔山上第二处目标——黑峪村。
黑峪村位于半山之腰,地势险峻,常年林深雪密,村中世代以打猎为生。这名向导便是黑峪村的猎户。
骑马无法上山,队伍留下一些人在鹿山村守马等待,其余人则小心上山。好在路虽崎岖,却未遭阻碍,一路顺利抵达了黑峪村。
谁知眼前所见,却让所有人心头沉了下去。
黑峪村竟也如鹿山村一般——整洁,寂静,甚至……过分干净。
无活人,无活尸,无血迹残骸,连一丝挣扎痕迹都无。
向导脸色发白,连连摇头:“不对,不对的!我们下山去鹿山村的时候,村里还有人在的!那时猛兽接连伤人,死了好些人,我们才逃下山寻求帮助。怎会……怎会连尸骨都没有?”
向导先前便在府中说过黑峪村之事,那时候黛玉和赵安他们私下便觉得黑峪村是被尸变的野兽所害。
赵安不动声色,挥手让众人分头查探。这次众人有了前车之鉴,专门留意屋中器具与过冬之物。
果不其然,屋中食物早已清空,被褥衣物悉数不见,就连一些细小生活痕迹,也都被有意识地清理过了。
赵安站在村口风雪中,眺望整片村落,心头更添疑云:是人为迁徙?是集体躲避?还是……另有其因?
赵安这边未遭遇任何异常。
不仅赵安他们没有遇到任何袭击,荀勇他们一整天也相安无事地开展作业,房老先生与数名木工,在护卫护送下仔细勘察山势地形,已初步拟定作业范围,并规划了木材堆集与传送路径。
整日未闻异响,未见一尸,皆平安无虞。
直到归营回望那片白茫茫林地,众人心中才微微松了口气。
钟南山,当真是灵秀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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