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白日府中只余一支小队,十人留守,专责保护黛玉并且在点卯后培训府中新人,初筛府兵人选。赵安他们上山的第一日,黛玉便在点卯后亲往正院演武场,观操练之事。
这一日寒雪乍晴,天光洒落檐下,黛玉一袭淡紫织金披袄,袄子随风动时可见袖口镶银,玉镯极翠,可眉眼如远山寒水、清丽无双。她立于演武台一隅,眸光沉静,似画轴中走出的天人。
一众新丁本就对这位年少女主钦服,此刻主子亲临,愈发屏息凝神,个个站如松柏,不敢有丝毫懈怠。
黛玉本也想静看,却觉无甚趣味。眼前这些人虽都卖力,却总不免拘谨。反倒是当初府中家丁难管之时,更有活气。
那时裴石负责操练,手段极严,各种法子叫这些人即被罚得叫苦喋喋,又把懈怠的操练加倍补上,叫人不得不服气。赵安、荀勇,乃至原先的张顺,即便素来忠诚尽责,也都没少吃过他的训斥。
初时,她将府中护院之权交予裴石其实心中不安且敏感,常以探视贾兰、巡察内务为名来武场走动,每回路过,裴石要么在口出秽语地训话,要么把不自量力地下人打得哭爹喊娘。
要知道,裴石训话向来不加修饰,语带粗俗,甚至不堪入耳。
裴石懂“欲人勿闻,莫若勿言”,黛玉只要被发现,他就面无表情,冷声不吭,等她离开再加倍发落,徒增下人惶恐。
可黛玉来得次数多了,见裴石不吭不响后干脆不问只是看看便走了。一次裴石气得厉害,骂了许久才注意到黛玉已经站在后头听得老久了,从那之后便索性不避她。有时骂得起劲,见主子到了,反而更骂得痛快,好似要当着她的面,向所有人昭示自己这个外人如何“公私分明、尽忠职守”,是如何骂得“有理有据”,顺便也狠狠敲打那些松懈懒散的家丁。
替以前管家时被人欺负的黛玉,狠狠出气。
渐渐地,演武场靠近主位的高台上添了一张突兀的圈椅,黛玉若来,便可静坐其上,无需久立。
她虽不言语,只静静看着,心中得趣畅然。
从前她在姑娘堆里,关上了门偶尔才得畅快些说话,为宝玉生了气,也只敢暗自在潇湘馆中哭,由着宝玉自己来找。可即便是黛玉如此小心了,在那些下人面前,自己还是要被说是爱使小性之人。
或许是羡慕那种无惧无畏,或许是觉着新鲜有趣,或许只是等着这些原先连守家护院都怠慢自己的下人能有骨气一些反过来驳斥裴石的苛责,总归黛玉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何喜欢看裴石训人。
但至少作为一家之主,能有人替自己严加管教下人,总归是安心的。
贾兰正练箭,一回头,见姑母少有地安坐场边出神。
他心里微动,想着从前姑姑还有师傅作陪,如今一个人瞧着孤零零,忍不住便走了过来,没头没脑地说道:“前儿我听卜姑娘说,姑姑拳脚功夫也不比荣禧堂的丫鬟差,不知能不能跟姑姑切磋一二。”
黛玉猛然回神,一来是被贾兰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二来更因她竟全未察觉自己竟在众人面前走神许久,不由面上一热。
她略斥道:“愈发没规矩了,怎敢当着众人面便要与女子比试?我那拳脚,不过是为强身,若在这儿输了你,岂非叫下人看主家笑话?你是男子,若赢了,又算什么本事?……我可得与大奶奶说说,叫她好好罚你这不懂事的。”
心一慌,话便多了许多,把贾兰唬得慌了神。
黛玉话虽责备,但还是叫人递上热茶给兰哥儿哄着要他喝下,带了几分亲昵护短的意味。
“我知道姑姑如今的骑艺,也不比府中护卫差。便想着,或许……”说到这,贾兰摸摸脑袋憨憨笑着,像个做错事撒娇的孩子。
黛玉见状轻轻一笑。这孩子,从前像他母亲一般,沉静有礼,少年老成,甚至有些老气横秋,时常给人感觉是憋着一口气一般。
可自从跟了裴石练武,又有左丘梅这般古怪机巧的先生,竟渐渐多了些少年应有的活泼与锋芒。
黛玉听着贾兰恭维的话,想想倒也是,毕竟大奶奶虽说在人前端庄持重,为女德典范,但是私下偶尔也能露出些叫人猝不及防的活泼性子。贾兰性子如此,倒也不奇怪。
“跟你们男子比拳脚,我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嘛……”黛玉想了想道,“前儿工坊给我做了一把轻弓。我们也不叫比试,就当你替我瞧瞧这弓做得如何,成不成器。”
贾兰闻言,立刻精神一振。他原本还有些懊恼自己莽撞,听黛玉这般说,想着她竟没有将上回拉弓当作消遣,而是真叫府中做了弓箭要学起来,哪里还压得住兴奋?
忙道:“好啊好啊!姑姑若有一把称手的弓,往后自保也多一分胜算。”
黛玉微一颔首,笑意盈盈,吩咐紫鹃将那弓取来。
裴石当时教贾兰时也顺便挑了几名身形瘦弱不擅打斗的家丁一同练射。府中射箭是为杀敌所需,自然木工坊所制皆为重弓。房老师傅听说主子有意学射,与其他匠人一并翻遍了府里给的书册,琢磨了好些天,才用篾竹做出一把极轻的长弓,专为女子所用。
贾兰接过弓来,沉吟片刻。弓身轻巧,手感柔顺,可师傅常说,若是上场杀敌,这射艺讲究“一力降十会”,这弓怕是杀伤力不足。他略皱眉,只觉得木工坊是在魅主邀宠罢了,但他并未直言,又立刻展开笑容,道:“这弓确实轻巧,世间少见。虽不适合强攻杀敌,若是准头好,也有妙用。”
黛玉心下明白,贾兰并未说出全部实情,但她并不在意。她原也不是为了杀敌退阵,不过是心中不安时会想一技傍身自保。
她轻抬下巴道:“不如你试上一箭。”
贾兰点头应下,少年英气勃发,见倾慕的家主又在眼前,更添几分欲展锋芒的冲劲。
府中一众家丁都止步而观,便是平日不苟言笑的护卫们,也都站定了身形,覆手静候府中公子一展射艺。
贾兰拿起那把明显过轻的弓,试着拉了拉弓弦,只觉毫无张力,少了那种肌骨发力、血脉畅快的实感。他怕一时用力过猛将竹弓折断,便笑着摇头,心中调侃。
他搭上为这弓特制的轻羽箭,只用了三分力,浅浅一拉,如同弹指,轻快地将箭射出。
黛玉原也不抱太大希望。她亲见匠人试射时,这弓的准头甚差,乍看之下,更像是陈设礼器。
可箭竟在顶着些许北风的情况下,隔着靶场寻常练射的距离,稳稳扎入稻草扎的靶之上,虽不中靶心,却也远超预期。
黛玉心想:原来是木匠们,毫无射艺啊……
没见过真正强弓劲射的家丁们,便已笑着鼓掌叫好;而一旁站定的护院则走到贾兰身后,低声打趣:“小主子准头不如前几次喽。”
可唯有贾兰这般真正识得射艺的,神色大变,像是忽得宝贝似的回过身来,一双眼熠熠生光地望着黛玉:“姑姑!这真是一把好弓!”
贾兰激情澎湃地向黛玉絮道起自己方才如何误判这弓的性能,又如何觉得羽箭不堪北风之扰。他说到兴起,眼中竟泛起少年英气未干的浪漫神采:“若日后姑姑能得骑射俱佳,岂非府中得见杜少陵诗中所说‘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囓黄金勒’?”
他甚至已按捺不住地要黛玉:“姑姑不如亲试一箭!”
黛玉面对贾兰一片赤诚之语尴尬地笑笑,她的射艺只怕比木匠们更差,她才不在众目睽睽下被兰哥儿比下去丢人,可推辞又怕戳伤了少年意气,不过好在刚好有人给她解围。
一道低咳打断了这股热烈。
“咳……”
贾兰一回头,左丘梅正黑着脸,立于自己身后,那垂着的右手袖随风猎猎作响。
没想到贾兰玩得兴起,竟忘了去书房的时辰,让先生亲子来请。
左丘梅一手负在背后,沉声开口:“府中只此嫡子,主子将此等重任托我,却叫学生因嬉废学,懈怠至此。我左某,教而无方,愧对天理,愧对主子恩德!只怕须以死谢罪,方可洗耻。”
他并未在众人面前直斥贾兰失仪,反倒是要死要活地自责当先。护院们皆是敛声屏气,四散重新叫下人操练起来,不敢多言。
黛玉是见过左丘梅劝学那六亲不认的模样,眼见贾兰一时手足无措,像落水的狗般垂臂低头,半句辩驳也不敢出口,当即缓和道:“先生莫恼,是我叫他帮忙试试新弓,又忘了遣人与先生说了,才有此误会,这次便放过他罢。”
左丘梅知道黛玉是为解围,终是拂袖一摆:“还不回书房!”
贾兰唯唯应是,转身跑向荣禧堂,仍不时回头望一眼黛玉,眼中满是歉意与不舍。
演武场上,又重响起家丁练武之声,喊杀声高起。左丘梅却未即刻离去,驻足在场边望了一阵,才缓声道:“如今京城虽表面安定,实则暗潮汹涌。府中白日护卫紧俏,若有突发事变,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他瞥了眼紫鹃手中那把竹弓,“小少爷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主子若能一技傍身,便是遇难,也不至全无还手之力,任人鱼肉。”
黛玉静静听着,风卷过她鬓边细发,她想了想,道:“先生说得在理。你我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之人,先生若不介意,我也请府中护卫教你几手防身之法,日后若真有祸,我们主仆也能共患难。”
右手是摆设的左丘梅这回真的生气了,掷下一句“无聊至极!”,便转身走了。
黛玉替贾兰小小出了口气,忍不住一笑。
虽旧人不在,但这府里有这些人,到底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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