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趁着闯军的粥棚还未搭起,一大早便从西城门出。
风正劲,天色如铅。他们快马走了很久,绕着城墙一路往东去,只知道正午当空,却不知道他们到达延庆门外已经过了未时。
旧时官道被落叶与尘土掩没,惟有破败残碑隐约指示方位。前方三里,便是卫老爷所知的延义村。
西风刮得人脸生疼,远处,村庄藏于荒草丘陵之后,骑马缓步靠近,只听风声与马嘶声,一片寂静,仿若久无人烟。
顺着小径,一步步向村口逼近。
眼见屋前篱笆瓦罐都蒙着一层土灰,风一过都能吹起黄土。田地龟裂枯焦,草木皆黄,土地如死。
倪二皱眉,“一声狗吠鸡鸣都没,活人哪有不动静的。”
裴石勒马止步,目光森然,“分两组,我与倪二先探前路,你们断后,拦截左右。”
哗啦一声,倪二只一踹,村中最边上一户破屋木门倾倒。
屋旁一口水井,被破锅封顶,井旁几枚脚印,旧迹未干。房门紧闭,但推开后里面空无一人。
裴石他们又进了两间屋子,虽说各家房屋院子情况不尽相同,但是都没有死尸痕迹。
“奇怪了……”倪二道,“这村子的人不会都变成活尸了吧?!”
正说着,一声异响突兀响起,还没进入的茅草屋竟窜出两具活尸,身披破布,肢体僵裂,眼白翻起,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吼声,蹒跚而来。
紧接着,村中破屋、草垛、牛棚后纷纷传来咯咯作响的关节错动声。
一道道人影斜斜跌出,一具、两具、三具、五具……竟有近十具活尸,从村中四散处缓缓爬出。
它们步履蹒跚,却朝气之处趋动;有的鼻端扭动,仿佛嗅出血肉气息,嘶吼着冲来。
护卫还未反应过来,裴石已经拔剑在前,沉声发令。
“成围!直接斩首、勿缠斗!”
倪二与三名护卫迅速散开呈倒“品”字阵型,长枪横前、弯刀出鞘。
裴石先动,他身形如电,脚步不响,一步一斩。
长剑在手如剪水流云,不与活尸纠缠,专取脖颈关节,一尸头颅斜飞,血沫黑汁喷溅,他却神色冷然如铁。
另一尸尚未反应,便被一记肘击重创面门,骨裂声伴着血浆溅落草根。
裴石面无表情,刀锋甩清,一脚将尸体踢入干涸的沟中。
“打的不愧是死人,”倪二讪笑道:“老大这招儿,比打贼寇干脆多了,爽!”
倪二甩枪将身体干瘪的瘦弱活尸甩到一旁,尸体倒飞三步,砸断木栏。
“西侧还有——”一名护卫高呼,大白日竟还有活尸不断从各处屋中钻出。
“别分散!以我为轴。”裴石冷声令下,众人迅速变阵,刀盾交错、步步压进。
一炷香后,村中尸声已息。
地上躺着十一具尸骸,皆头颅尽毁,四肢折断,有的残尸尚抽搐几下,终不动弹。
裴石蹲下身子,翻看地上的死尸。
倪二喘了口气:“没想到这村里……竟藏了这么多活尸。只怕这村子,早就彻底没了。”
几人见裴石动手扯了活尸衣裳,他们不敢多问,只是等着老大站起。
裴石不看尸体,只环视村中,冷声喊话:“有多少活尸都放出来,否则我便将你们找出来审问!”
护卫们面面相觑,也就倪二这个多嘴的问:“怎么!这里有活人?!”
风声不断,裴石见无人反应,弯腰拾起一个丑陋发臭的头颅,往院子走去。
行至一口井前,剑尖一挑,撬开压顶的破锅,作势要将那个头颅丢进井里。
忽听一中年男子朗然:“这位壮士若真将污秽之物丢入井里,只怕村中人再无可饮之水了。”
裴石微一转身,望见院门处缓缓走出一人。
那人身着旧袍,布衣无饰,手中却仍执一卷破旧书卷,三十许人。此人眉目端正清峻,身姿虽不高大却自带一股从容稳正的气势。
正是左丘梅。
裴石上下打量他,沉声问:“左先生,村中百姓何在?”
左丘梅神色未变,唇角微挑,道:“看来诸位不是误闯,而是专程寻我来了。”他环视四周,淡淡道:“如今闯军入城,尸患遍地,朝中那群尸位素餐的权贵,竟还有闲情来管我这残废的村野败犬,真是可笑。”
裴石将尸首一抛,剑入鞘,人已走至左丘梅面前。
他目标只是左丘梅,他并没有要见村中百姓,也没有要打破如今村中好不容易维持的和平。
“在下裴石,乃贾府护卫头领。我家欲于府中设私塾,闻原朝中卫太傅所荐,先生才学过人,我家主人愿以重礼聘请,授府中子弟以书。此次前来,唯请左先生同我等入京。”
“卫太傅啊……”左丘梅短暂的陷入回忆,但很快他便浅笑着摇摇头,“恕难从命。京城无人愿管这村中百姓,延义村全靠我一人周转,若我一走,谁能护他们?”
他眼神扫过众人,语气不卑不亢:“你等衣饰齐整,武艺高强,所侍之家想来也非寒门小户。左某虽右臂残疾,昔日曾有志为国为民,今不能入朝堂,便只愿在此一隅树德务滋,保一村清宁。若赴富贵之家为利禄献技,与官宦商贾为伍,左某便失了本心。”
裴石微蹙眉,语气未动:“尸乱横行,今日的安宁,明日便不保。你一人能守此村多久?不若随我等进城,百姓可一并带入贾府,以工换赈,也可保村中百姓性命无虞。”
左丘梅冷笑:“说得轻巧。你们不过五人,城东几处城门拒人千里,城防森严。你们如何带着十数老弱妇孺,在青天白日之下进入京城?”
这人说的确实在理,裴石此行确实仓促,确实未曾周详安排,只想着将左丘梅带回贾府便好。
左丘梅缓步上前一步,质疑道:“吃喝生死,原有天命。倘若凡事皆寄望旁人施救,今朝你府中开门纳我,明日又能否信诺不变?”
“如今村中有多少百姓,他们便是能找到躲藏之处,吃喝又如何为继?只要先生愿意到府中教书,我家主人定然不介意收容此地村民。”
左丘梅顿了顿,目光直视裴石,大笑道:“闯王之旗为顺应民心,可过此境也如蝗虫一般盘剥掠夺不止,百姓仍如同蝼蚁!世间虚言多矣……我一人便可护村中百姓平安,何须屈居你们之下!”
倪二听得火起,扯着嗓子骂道:“你这酸书生装什么清高?这村子连堵墙都没有,真有活尸你拿什么挡?拿你那张嘴?”
左丘梅不怒反笑,傲然挺胸:“就凭我护得他们至今无恙。你们不过是鹰犬走狗罢了,拿着主人恩惠招摇撞骗,怎配同我议护民之道?”
他说着振袖欲走,却仍回头留下最后一句:“延义村自有其道,既然无人在意,我们也不求施舍,不入纷争,只想做世外桃源。待天下安定,自会重见天日。”
裴石喊住左丘梅:“左先生豢养的活尸已被我们尽数屠了,先生往后如何还能有自卫之法?”他最后争取,“左先生不如跟我们先回府,府中家丁护卫均可差遣,定好章程再带着车马来接诸位村民。”
左丘梅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你口中所说活尸,不过区区非智者,只循本能。你们在京中不知城外每夜尸行如潮,便是诱之,也能抓住一二,源源不断,为我延义村所用。”
“左先生!这世间没有坚不可摧的盾。你以为可护全村,终将因一念之偏,满盘皆输。”
左丘梅眉头一挑,神情倨傲如初:“那你便试试,叫我臣服!”
裴石闻言,眼中寒意微敛。
这不只是一介酸儒书生,徒有空谈,而是自许清高的弄权人罢了。
“这不是府里要的人。”
倪二看着左丘梅瘦弱单薄的背影,凑到裴石身边咂咂嘴,道:“哼,得意什么!我看还是老法子,麻袋一套,直接扛走——”
裴石低眉道:“主子有令,此行不许强请。”
他言简意赅,转头向护卫吩咐:“今夜在此地歇息,明日启程。”
说罢他便尾随左丘梅,远远跟着企图找到村民们藏匿的地方,可是明明跟到了一处院子里,左丘梅就这么消失了。
西风未止,破屋沉沉,暮色四合,一场刀光之后,留下一地死寂。而左丘梅的身影,已隐入破瓦黄尘之中。
井里竟还有些水,不至于如土地般干涸。
众人打了井水,把屋里简单收拾了一番。泥灰糊墙的破屋里弥漫着干草与腐旧木料的味道,好在尸气散尽,总算能坐可躺。
今夜还要起来打探村中情况,三名护卫靠着墙角相继歇下,呼吸逐渐匀沉,显然是累极。
倪二却没睡。他站在院中,四下转了两圈,一抬头,才瞧见屋脊上站了个人影。
“老大!”他大喊,“吃不吃!?”
他手里拎着个干饼,被风吹得直打摆。屋檐上的裴石不动声色,只是垂眼望着那块饼,下一刻竟轻轻一跃,衣袂猎猎,在风中一掠而下,落地无声。
干饼被-干脆利落地夺过,倪二吓了一跳,“你到底怎么上去的?这茅屋破成这样,也不怕你给踩塌了?”
“闭嘴吧。”裴石没看他,只把饼掰成两半,其中一半递了回去。
倪二咧嘴笑着接过,蹲在院角啃了几口,说道:“闯王来之前,我还常常出城。活尸、贼寇、饥民,那时一个都没见着,虽说薪桂米珠,但京中可太平着……”
他叹了口气,“……才一个月,世道全变了。”
倪二瞄了瞄裴石,如今裴石已长出寸许黑发,虽仍不留鬓角,不似普通人发式,但那一身戾气早已不见从前佛道中人模样。
倪二难得端详起裴石,这种感觉不仅仅因为外形入世了,更是因为裴石在世俗上甚至比寻常人果敢。
这个人,打斗起来杀伐果断,不留余地。哪怕是那些被困将死的尸人,他一剑斩首,从不含糊,瞧不到半点出家人的慈悲与怜悯。
裴石是一个身上全是谜团的人。有人说他原是逃避戍军才假意出家的,也有人说他是犯戒的逃难僧人,还有人私下讲,他与主子关系匪浅,才能常在二奶奶身边如影随形,又备受信任……
没人知道真相。
但无论如何,他行事利落、说一不二,动辄训斥下人,府中家丁大多都怕他。他甚至能把贾府那些平日里最爱惹事、最不听使唤的远房仆从,也磨得服服帖帖。有人说他狠,有人说他不通人情。
但只有跟他出府多的下属才知道,明明看着不像讲人情的,却事事都拎得清。
府中几次退敌杀尸,他不许人畏缩,但从不拿下属当挡箭牌。每有死伤,都是他亲自安置人手、照顾家属,哪怕是最难缠的家属,也从未闹到主子面前。
霸道的武力虽叫人害怕,但只有常与他同行之人才知道这是十足的安全感。
不仅仅倪二有好奇,便是府中家丁们,凑在一起是也好奇过自己老大究竟是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为什么愿意留在这里。
倪二忽然觉得,这样没什么事可做的夜晚,正适合套点话出来。
他咕哝着擦了擦嘴,抬头问:“老大,你……为啥从相国寺还俗?”
话一出口,风却恰好起了。西北冷风穿屋过巷,吹得屋中烛火晃了晃。
裴石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着地上半块干饼,忽地笑了下。那笑却极淡,像风吹过残雪,连影子都不曾留下。
“问这个做什么?”
“就好奇呗。”倪二笑道,“咱们这帮人谁没在背后打听过你啊?你这武艺,这身手,要说是庙里练出来的练兵杀人,鬼都不信。”
“你猜错了,我九岁家中败落进的相国寺,一身本事都是在方丈那学的。”
裴石盯着残阳,没有转头,只淡淡道:“有这世道,从哪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哪儿去。”
倪二听了这话,有些讶然。
下一瞬,裴石已经走回屋中,只余一句:“歇息吧!这差事今夜还要接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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