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石带着黛玉的书信到卫府时,史湘云听闻义军曾至府中探访,又知裴石出城,便提出要让府兵去贾府帮忙。
一是怕如今贾府走了一些旧人,府中人员繁杂,没有裴石在只怕防守空虚;二是怕义军再有人上门,林姐姐应付不能。
卫若兰清晨便亲率人手往贾府而来,谁知抵达府外,只见义诊医馆那扇黑油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今日休整”四字。
府兵拍门许久,回了一堆话,方才听得门扉开启,是莫云开了门。
幸而卜旃曾往卫府走动,此刻认出他来,莫云忙不迭将众人请入府中:“卫公子怎不叫人先来通传,我家主子也好留在府中相迎。”她转身便唤小厮往园中报信:“快去请珠大奶奶。”
卫府的人下马纷纷入内,卫若兰微皱眉:“怎的?二奶奶不在府中?”
莫云将人都引入府中,督着府中小厮将门关好扣上门栓,才道:“主子一早便带着少爷出去了。”
这是进府的人中冒出一爽朗女生:“好不凑巧,林姐姐怎么又出去了!”
莫云一愣,循声一望,这才发现是史家大姑娘。
她满面笑意迎上前,“奶奶这身打扮真俊,老奴险些认不出来!”
史湘云有点骄傲地振袖,一派英姿飒爽,得意扬声:“如何?瞧不出我是女子吧!”眉眼飞扬,倒真有几分少年英气。
卫若兰有些无奈,浅浅叹了口气来到妻子身边,小声道:“可别显摆了,当心叫人笑话你。”
莫云笑道:“老太太在的时候啊,最喜奶奶这身打扮,说活脱是个宝二爷,连看都看不厌。”
一句话惹得湘云一怔,眼神微微一黯,转瞬一笑。
她轻声道:“我先去给老太太磕头上香,也等林姐姐回来。”
如今宁府重新被纳入管理,只是在宁府行走的多是入府做工赚钱换吃住的街坊百姓。
比起卫府向来家风严谨,从不出乱子,贾府惯了下人嬉笑打诨,糊弄差事,争强斗气。
湘云行至宁府,放眼望去,陌生面孔穿行忙碌,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正出神,莫云停住脚步环顾园中,“这些是主子收容的街坊百姓,他们住在宁府的排房,在宁府做事,按劳计酬。”
街坊们为荣府防御工事备料,砍树、喂养牲畜、烧尸制肥,甚至连一座不是很像样的打铁屋也修起来了,置备兵器所用。
她又指向榕树下三五打闹追逐的孩童,“连那些孩子都有差事。别看年纪小,传话快得很。前些日子府中进了贼寇,还是这些老人与小孩分头传信,才让府中众人躲过一劫。”
史湘云讶然:“他们年纪尚幼,能担起这样要紧的事?”
莫云微笑:“这里上下都有规矩,主子说人人都可尽力,断不能不劳而获。”
卫若兰感怀:“还记得旧日天香楼有一靶场,先前带着夫人到府上时还曾一试。方才一路来,瞧着也搬往了荣府正院那边。”
莫云道:“是,每日点卯后护卫都要操练,林姑娘把各处重新规整过,好管理也方便指挥。”她说着,请二位贵客继续前行。
史湘云一路走一路看,只觉眼前的贾府既熟悉又陌生。
亭台楼阁仍是当年模样,走廊回转处也偶尔见到几张旧时面孔,可是那股子自在闲散的气息,却再也寻不着了。
贾府变了,一切井井有条,人人自持有责,然而在湘云心头,却有几分寂寥清冷,只觉得落寞可惜。
她走至家祠,脱袍解巾,三叩九拜,将心中所想所感尽数说与老太太听。
思及以前住在荣庆堂的日子,如今老太太走了,二哥哥下落不明,林姐姐孤身守府,也唯有自己竟然得夫君爱惜,公婆尊重,儿女双全,更觉得自己不能只守着如意人生,要多帮帮林姐姐和二哥哥,好叫老太太安心。
她额抵地面,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老太太,您在天有灵,也请保佑林姐姐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正想着,李纨款款进了家祠,笑着道:“枕霞妹子这般英气,老太太怕是又要误以为你是宝二爷了。”
湘云循声站起,回身与李纨簇拥在一起,笑道:“老太太在天有灵,把我当成二哥哥也是好事,不叫她挂念忧心。”
两人并肩出了祠堂,行至院中。
李纨自来是个喜热闹的性子,贾府如今虽无往昔奢华,却有了些久违的烟火气。她见湘云回来,倍感亲切,又见她依旧活泼爽利,便留她多问了些府外时下之事。
史湘云也不拘,卫若兰已去安阳医馆替人坐镇,她便卸下拘谨,坐于廊下,与李纨说起一路所见所闻。
李纨听得入神,不时点头,湘云所说与自己在黛玉那处知道的相差无几,甚至更是见闻不俗,两人相互打听,说得好不热闹。
湘云听闻贾府从子弟自杀自灭到如今家风整肃,一扫方才寂寥清冷之感,更多了对林姐姐管家的几分钦佩。
问起黛玉去向,李纨道:“颦儿说趁着裴总管不在,便带着兰哥儿去几家国公府和城西瞧瞧,再看看京中现况。”
她见湘云眉心一皱,安抚道:“她承诺过,只是散散心看看,正午便会带着兰哥儿回府里。”
“这时候散什么心?”史湘云皱眉,声音顿时拔高了几分,觉得大奶奶心太大了,“大奶奶不知道,这城中便是缮国公府和治国公府都叫义军强闯了,前日国公府的亲眷便是连女子孩童也被拉去游街。你说要是叫人认出林姐姐是贾府主母,还带着兰哥儿,那岂不是……岂不是要命?”
李纨闻言有些踌躇,犹豫片刻,道:“但她出门也不是鲁莽,身边带了府中护院领班和府中街坊,他们也乔装成百姓,再说如今义军也未必识得府中上下……”
“大奶奶你便是不想想林姐姐是女子,也想想兰哥儿年纪还小,出事了往后贾府如何是好?!”
史湘云便是跟着夫君和府兵一同出府,也是赶早出府,宁可遇到在街上来不及躲藏的活尸,也避免遇到义军那些流民贼寇。
她气大奶奶糊涂,又怨林姐姐莽撞,急着去找卫若兰。
卫若兰也觉得此事很是不妥,带着府兵出发寻人。
而此时,黛玉坐在一辆旧马车中,已经慢慢行近西城门。
他们出了府便分道扬镳,护卫们护送贾兰往各国公家瞧看情况,而黛玉跟小红贾芸夫妇一起,带上俩府中做事的街坊往城西去。
车内四人,皆着粗布旧衣。黛玉衣衫斜披,素挽着发髻,怀中还抱着一顶破笠遮面,看上去不过是逃难途中颠沛的普通姑娘。
小红坐在她身侧,一手提着竹篮,篮中不过萝卜与硬饼,目光却一直警觉地掀帘望外。
小红问在前车辕上装作车夫的贾芸:“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他回头应道:“再往前百米,便是西城门。你瞧前面那些房屋瓦舍有被火灼烧的痕迹,便是当日过火之处。”
黛玉微微一侧身,透过车窗往外望去。
那片区原是城西坊最热闹的铺户杂居之地,如今只剩残垣断壁,连孩童的哭声都听不见。上次那场火在久旱无雨的秋风下,当真势不可挡,街头砖瓦焦黑,屋顶多已烧穿,几处瓦下还残留炭灰。”
“这里原先是义顺坊。”车里的婆子低声道,“前几年常有人来这里置年货、买花灯。谁知不仅这几年世道艰难没了光景,竟叫这火烧了个干净。”
车厢里一阵沉默。
黛玉合上车帘,轻声问:“你们原先住的,是这?”
老衙役低声应道:“那日西风急,几家柴行失守,火往西蔓延,直到马蹄巷尽头才被拦住。有人说是流民纵火,也有人说,是有人家糟了尸祸,不慎起火。”
裂口、废墟,皆是人心中的荒。
她眼中只有怜悯,但无半分惊惧,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车辚辚往前,马蹄声在带着一条条焦黑曲线的街道上闷闷地响。
贾芸忽勒缰止步,压低嗓子道:“前头是义军设的粥棚,依昨儿打听来的话,如今每日两次,限量赈济百姓。那棚子旁边还有登名册的兵丁,马车要是凑得太近,只怕惹人怀疑。”
小红已警觉起身,黛玉却一摆手,道:“不妨,我本来就想看看,找个地方停下马车,我们走过去看看这义军究竟是怎样的济民之举。”
说罢,她自车中缓缓步下,衣衫褴褛,小红还给黛玉脸上蹭了一撮墙灰,灰扑扑的脸上只露一双单纯的眼睛清亮如水。小红也扶着老衙役紧随其后,一副陪年迈亲眷出门讨食的样子。
贾芸亦从车上跳下,将车牵到一处破院,混入人流。
街口,大布棚用破布裹顶,下头支着粗木案,案上有两口大锅,正炖着稀粥。锅前几个老百姓排得七扭八歪,有老有少,眼里俱是麻木。
棚后坐着几名义军兵卒,衣服各有各的不同,甚至时常走南闯北的,只要瞧他们打扮,大多能猜出他们原籍在哪。
比起维持秩序的,边上有人执笔写册,语气倒也不似寻常兵将般粗野。
“今日来者才有,一人一碗,不得代领!”有人高声道,“凭印记轮番取粥,哄抢者直接打死!”
黛玉在队伍末端排着,一旁一老汉一边掌心合十祈祷,嘟囔着:“留有口粥就好……”
另一列两妇人聊道:“听说闯王又得了些田契拿来分了,是真是假?”
“可不敢说,他们自己人难道不先分吗?我瞧着不真。”
又有年轻些的男子低声冷笑:“分田说得好听,那些田地可在北边呢,去了只怕要变成抗夷的军户,眼巴巴听着罢了。这‘新民令’里,先要我们每户报人、纳户册,哪天说要征丁,怕也说不过一句‘为民义勇’。”
“不过你还别说,要不是治国公府被抄,他们也没那么多粥米。要是我手里有点钱,前日那几个女眷,我到是想买一个……”
黛玉正听到要紧处,耳旁忽有孩童哭声,紧跟着妇人念念叨叨地哄着。黛玉循声望去,却已经听不到那几人说的什么。
黛玉排了许久,才终于到了探头可以瞧见施粥的位置。
只见棚边内一辆破车,几个穿着旧锦衣的女子蜷在其中,双手缚着,神色惊惶。
其中一人不过十二三岁,瞧着便是巧姐那般年纪,衣裙半撕,脚边还带着脚镣,眼神茫然,恍若未从噩梦中醒转,看得黛玉心惊。
小红低语:“姑娘,可千万不能多管闲事。”
黛玉微微一动,那些姑娘昔年还是高门贵女,琴棋诗画样样通,如今却被人装入囚车,供人买卖,与牲口无异。
看着城楼上顺应天命的旗帆,喊的均平富的口号,可仍然是将人分了三六九等,只是以下克上颠倒罢了。
那辆破车旁,一个髯面汉子正与旁人讨价:“……不过百两一人,我买去做使唤或是开枝散叶都好。”
“你要就快,这卖得快,后面可没得给你挑肥拣瘦了,这会给钱,今夜就可交人。”
小红听着都于心不忍,可她也只能低头咬唇忍着。
贾芸突然被扯了扯衣袖,回头只见主子一双大眼睛瞧着他。
“你上去问问价,我要把她们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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