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在队伍中，迟疑：“……现在就要到我们了，不好脱身了吧。”
边上的低语、粥棚前的喊话，黛玉全听得分明。她微偏头，轻声吩咐：“你先回车上等我们，免得露了身份，往后不好办事。”
贾芸也只能这样了，也不多言，正欲抽身回去，不料前方维持秩序的义军小卒忽地高声叫住：“那个谁！别乱动，好好排队！”
他声音粗哑，语气不善，顿时引得人群纷纷侧目。
小红心头一紧，忙不迭探出头来，扬声道：“我家干哥哥是陪我们来的，他要回去做工了！”
她一边回头冲贾芸摆手，低声催促：“快走！”
贾芸只点了点头，收敛了神色，快步离开了。
那小卒却还狐疑地望着他的背影，走到她们边上又偏头扫了小红与黛玉一眼，忽然咧嘴道：“嘿，老头，你家这两个丫头长得不错。”
这句话一出，几个排队的闲人也笑了，眼光不善。
站在一旁的老衙役却不慌不忙，显然见惯了世道艰难、狗眼识人之态。他拱了拱手，赔笑道：“兄弟眼力好，不过您只看皮相不行，这两个小丫头可淘气得很，整天惹是生非，没少叫我这个老头子操心。”
小卒听得乐了，哈哈笑道：“那早点给人家嫁了，你这老骨头也能少受些折腾。”说罢便转身去了前头维持秩序。
黛玉微微颔首，低声道：“多谢。”
前头人群缓缓推进，小红上前报了两个虚名，捧着两碗薄粥回来，那粥不过碗底的米花，大多是米汤拌水，泛着些许糠味。
便是黛玉先前忧郁少食，吃的也比这多一些。
但便是这样难以裹腹的粥米，也已经能叫还留在城中的百姓和流民不饿死了。
几人退至街边一处闭门的破败酒肆前，黛玉回身便在台阶边坐下。
小红忙要上前拿帕子擦拭，黛玉摆手止住：“以前园子里，坐在草石上也不嫌弃，别操心了。”
她将自己的粥水递给老衙役，道：“小红，我们府里给人吃的不能比这个少。”
小红半蹲着坐在她身侧，轻声笑道：“姑娘放心吧，府里虽说用的是粗陈旧米，但每日两顿下去，还是能吃饱些。”
那婆子原本一路沉默，此刻也笑着接话：“可不是。府里那粥扎实着呢，我才有气力给你们劈柴烧水。”
黛玉点点头，转向婆子道：“大娘，若你回得了家，不妨去寻些街坊邻里，若还有落难的，可叫他们一起进府，吃口饭、干点事，多少也算安稳。”
小红叮嘱：“大娘记得天黑前回来，外头不太平。”
婆子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浮出憨厚的笑，脚下一溜小跑，往城西深巷里去了。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或沉默，或低语，脚步都藏着疲惫。
一名挑担的老汉走近，也停下来歇脚。
见她们穿着寒酸却坐姿端凝，又看老衙役在喝第二碗，便自发停下搭话：“像你们这样懂得孝顺家里老人的不多了……”
小红回以一笑：“是啊，我们还年轻能扛饿。”
老汉叹气，拍拍肩上竹篓：“老头你就好了，还有孩子尽孝。我老婆子烧死了，娃儿饿得不吱声，幸得义军搭棚派粥，不然早该躺下不动了。”
黛玉静静听着，问：“听说那个新民令给城西的灾户分田，大叔你应该也可以分到些才对。”
老汉嗤笑一声：“田？手里有钱的就能分到田，像咱们这种身无分文的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反正我是没看到。他们讲得天花乱坠，但不过是来抄人家的宅子，把他们的田产分给手中有钱的，连人家的女眷也都被赶上大街换钱。”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虽说那些达官贵人往日很是叫人可恶，可如今拿了他们的田，感觉也是造孽啊！”
黛玉轻声说：“大爷如今住在哪？这天要冷了，总要有个歇脚的地儿吧？”
老汉苦笑：“我不过还能住别人家，你们往官府刑狱去瞧，那儿里都是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人。家没了的、亲没了的、逃荒来找饭吃的，反正睡草堆，那铁门还能防晚上吃人的家伙。昨儿夜里又病死两个娃儿，今早被人卷了草席拖走，也没人知道是哪家的娃娃，姓甚名谁。”
说罢，他扛起扁担，脚步沉重地走远。那背影消失于残瓦与灰烟交错之间。
这时，一直候在街口的贾芸驾车缓缓而至，像是特意等那老汉走远才敢靠近。
老衙役望着天色渐阴，低声道：“姑娘，既然他都说自己无家可归，为何不叫他也进府做事避祸？”
黛玉收回望着远方的目光，垂眸答道：“虽说救人者可自救，但也有‘自救者天救’之说。我们不便张扬，免得害了府里众人，回府后我再叫人到他所说的地方去便好。”
老衙役点头称是，眼里不由露出几分敬佩。
她扶着膝站起，望了最后一眼那片焦黑断壁，又看了看不远处仍在施粥的布棚，轻声道：“天下无事可保百年。虽曰人事，实赖天助。我们也只能尽力罢了……”
贾芸从马车上下来，低声禀道：“主子，我叫人去打听了，这些小姐太太以后官府是不给他们消除贱籍的。年轻的要三百两银子，这钱说是用在重建城西街道上。只是他们听说要一并买走，似乎起了猜疑。”
小红早已坐定，听贾芸这么说，掀开帘子一角诧异道：“这世道三百两也不是小数目了！有钱也不给买吗？况且官府还轮不到他们做主，不能消除贱籍这又是什么道理？”
黛玉闻言未语，眉心略蹙，心中大抵猜到了原因。
“无非是担心这些人最后在一处后，彼此言语有了照应，反倒往后有了隐患。”若是自己把她们收容在府中，也怕被人做口实，引起‘藏匿余孽’之疑。
听黛玉这么一说，贾芸皱眉：“那还买不买？”
黛玉目光平静，道：“照原价买，只是我们需要为她们想些别的出路……”
而就在这条街另一侧，不远的巷口，卫若兰眉头紧蹙。
他带着人到几家国公府去，好不容易遇到了贾兰，才知黛玉带着小红贾芸连护卫都没有就去了城西的粥棚。
“少爷，再往前就是粥棚了，我们还要靠近吗？”
卫若兰有些犹豫，毕竟卫府虽然在新朝义军的探查下过关了，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可以跟从前一样在京中自由行事。
史湘云的眼神中满是焦虑，卫若兰在马上转了一圈，咬咬牙，叫上两人还是骑马往粥棚前去。
他绕至粥棚外缘，远远望去，只见棚下人头攒动，蓬头垢面者居多，熙熙攘攘如市。可史湘云目光扫过数遍，竟无半分熟悉的人影，甚至他不确定林姐姐换装后的样子会不会被她看漏。
卫若兰正欲回马离开，忽听得四周喧哗顿起。
“站住！你们几个做什么的！”
一队义军小卒如风般扑至，将三人团团围住。为首一人满脸警惕，手搭在腰间的刀上，满是敌意地喝问连连：“从哪里来的？来这干什么？”
卫若兰他们姿容俊整、举止端方，又所骑马匹膘壮神俊，毛发油亮，显然不是寻常百姓。
“是不是来捣乱的？”小卒声音拔高，不远处的百姓也纷纷回头投来目光。
府兵上前遮掩，生怕惊到马上的少奶奶，强作镇定地笑道：“几位军爷误会了，我家少爷是出来寻人的，马匹惊了，误闯此地。”
但是义军的小卒们很是紧张，并不罢休，甚至有人动手要牵马将他们带下马来，惹得在场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史湘云却不受打扰，还远远望着，心中又是焦急，耳边都是自己府兵与小卒的吵闹声。卫若兰低头对义军的小卒道：“各位好汉，我们没有任何冲撞之意，既然找不到人，我们便走了。”
“少废话，跟我们走一趟！”
“下马！去跟我们将军说！”
局势一触即发，周围气氛骤然紧张。
卫若兰摆摆手让府兵收敛情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率先下马，伸手示意小卒们带路：“走吧……”
正此时，一道急促呼喊声自人群后响起——
“少爷！少爷！原来您在这儿，找得我好苦！”
卫若兰寻声只见贾芸大步奔来，他一边喘气一边朝义军拱手道：“几位军爷莫误会，我家少爷可不是来闹事的！”
卫若兰与史湘云相视一笑，瞬间心中放下，卫若兰忙应道：“可叫我好找。”
小卒们见贾芸快步跑来，拦住盘问：“你怎么回事！”
“我家听说这有几个姑娘长得不错，想要买进府里，我这不出来打探行情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悄悄掏出几块碎银，递进小卒手里，“几位军爷辛苦，来来来，拿去喝茶……咱们绝无二心，若是惊扰了，小人在此赔礼。”
那小卒捏着碎银掂了掂，又看看贾芸嘴脸周到、人畜无害，再瞧了眼卫若兰，略一踌躇，便甩甩手道：“买人是吧，过来吧！”
“诶！谢谢大哥！”
贾芸他一边赔笑，一边小跑到卫若兰身边，低声道：“公子莫怪我自作主张，我家主子想请公子帮忙赎下国公府的几个姑娘。”
史湘云忙问：“其他人呢？”
贾芸尴尬笑笑：“便是主子叫我过来的，她说两位皆是侠义之人，定会帮她。主子行事谨慎，又有小红陪着，应该是无事的。”
史湘云不明所以，但还是决定跟着贾芸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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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京中贵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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