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最终拍板,还是决定在京中所有济民坊与京营重地中设立工坊。
一者,是为工匠们所言“制暖避雪”之策。不断燃烧的火炉配合地龙,不仅能缓解流民夜寒之苦,也能令本就是茅屋的所建的济民坊屋顶不至积雪,大大减少济民坊里夜间值守清扫积雪的危险劳役。
二者,经由左丘梅与府中账房三日三夜反复核算,黛玉又亲自与京兆尹周旋折冲,终于定下章程,确认此事在当前情势下,非但能行,甚至可利于贾府与民生两全。
左丘梅说,只是好心是不够的,还要算计。
京众十座济民坊,并非全设为铸铁之所。左丘梅所言人手不足,房老师傅与余老三所说物料紧缺,她都记在心头,几个账房将先前府里出去找来的木柴与炭合着铸铁坊的支取账目算了一天一夜。
除去在京营与济民坊增盖三处铸铁坊外,再设一石灰窑,一陶瓷窑与一酒坊,其余便增盖炭窑。
她这一盘算,表面是民生之举,骨子里却是极细密的盘算。
铸铁坊与石灰窑自然是为战备工事所需,陶瓷窑与酒坊瞧着耗费巨大,却能用于交易。无论贾府粮仓还是京中义仓,都囤有大量或掺杂沙石或腐坏的废谷,虽不能食,却都可蒸馏酿制粗酒以供药用、交易或驱寒所需。
几座炭窑,专供冶铁、暖坊、雪季所需,确保三月开春前城中济民坊的窑火不熄,百姓有炭可取。
但是炭窑最关键的,便是能让贾府有充足的理由拓展京外的山地,甚至招募工兵。
师景辉早已经拿到了贾府呈上来的增设工坊为济民坊和京营供暖的书函,字字有理、条分缕析,可京兆尹府迟迟不批。
师景辉不是看不明白,正因为太明白了,才更难点头。
“流民,不过是暂时栖身京中。闯王一朝登基,除旧布新,这些人就得如数打发回原籍。”
他负手踱步,对随侍属官冷然道,“如今这贾府,要在济民坊设冶铁窑、酒坊、炭窑,且都是临街设立。莫说民宅紧邻烟火之地不妥,便是城中望族、士子过门,看见那一排排炉火熏天的工棚……这哪还是天子脚下?活脱脱成了一座边镇军城。”
属官在旁低声道:“贾府称多用自家资源、不过增建工坊,也不需要我们朝廷耗费过多。正好京营那边将领来说寒冬难熬,这样能供暖义军、协助修缮,倒是义理俱在。”
“义理?”师景辉一笑,摇头,“这倒叫林氏又得了贤名。”
贾府几番催促,他却总以“需议”“再审”为由拖延。
京兆尹终归熬不过京中日日有流民百姓因大雪而亡,民怨沸腾,终于让黛玉他们到府中回话。
说起账目工事,不需黛玉亲出,左丘梅利索,立于后堂,对师景辉缓缓道:“此举并非贾府谋利,更无意长久设厂,不过是雪灾当前,为御寒急设的权宜之计。如今天寒地冻,流民夜冻而死者,每日已不下百人。殿下尚未登基,此时便放任百姓冻毙街头,实非有德之主该有之貌。京城中本就有几处工坊,倒也无妨。那几处炭窑,待开春雪解,自可拆除还地,不留痕迹。”
他顿了顿,又轻拂袖角道:“京中普通百姓多靠木柴生火,但柴火烟重、不耐久燃,虽可炊饭,却难以彻夜取暖,常要夜半给热炕添柴,上房除雪,才致今冬常有百姓塌房冻毙。寻常百姓不似我等大户人家,早已烧炭供应地龙暖房,若能将散户之柴集中焙炭,还炭于民,不仅能以炭窑供暖于济民坊,也能解一家一户之寒,此般才有京城之风。”
眼下贾府虽是民间势力,却因善举频频赢得民心。他心知若轻率驳回此事,便是堵了百姓一条活路,反叫自己成了不仁不义之人。
但如今若让他点头同意,将这些工棚建在京中,虽是雪中送炭之举,却与新朝元年格格不入。眼下闯王不在京中,自己若批了这案子,岂不叫新朝登基时反受责?
师景辉未言,只是端坐沉思。他出身御史兰台寺,自是风骨端直、望重士林之人,最重清名。他自忖这一路走来,虽屈居曹睢之下,不能立大功,却也未失节操,恪守道统、以德立身,便是他心头最大的骄傲与弱点。
可这京兆尹,手握民政,瞧着是天子重臣,实则困于宦囊羞涩,步步维艰。
但即便如此,他更在意所作所为是否堂皇,能否载入清册。
黛玉静静坐于堂下,不急不缓开口:“大人与家父曾同在兰台寺,自然心念百姓,为民请命,最是体察人间疾苦之人。”
她语气微顿,温然一笑,“家父早丧,曾抱憾不能为君为民犯颜强谏,大人所行便是家父所不能及。我虽女子,亦承家父之志,开仓济民,如今也侥幸得百姓溢誉,得闯王恩荣。此事京兆尹府若应允,果能救济十万流民,使万家通暖,将来殿下以德政登基,这何尝不是大人新旧两朝忠君爱民之举。”
师景辉抬眸看她,一字未言。
黛玉不动声色,又补一刀:“若此事以京兆尹府下令,名归大人。贾府不过出人出力,赚得些短利。城中炭务之策、济坊工事之法,何尝不是事事都需要京兆尹府应允?如此一来,大人既有政绩可言,又得仁名之誉。便是他日殿下问及大人所行,也自有明证。”
这话说得不动声色,实则已是将刀架上脖子。
若不应允,便是坐视灾年冻毙平民,失了民望;若应允,则不仅赢得仁名,还能让一切光辉留名己身。
而贾府,不过是京兆尹府下令,便宜行事罢了。
师景辉终于道:“此事……确为善举。”
黛玉趁热打铁:“如今京中流民众多,百姓也多因封城宵禁与大雪失了生计,若是能开设炭窑,京中遍是人手,不仅无需担忧炭窑所需的耗费人手众多,只叫做工之人能分得暖房居所,或是以工换得木炭,便足以。届时流民返回原籍,何尝又不是将新朝气象,遍布天下?”
良久,师景辉抚案低叹:“只叹你是女子,否则你林家侯门也不愁无以为继了。”
黛玉听师景辉此话,若是往常只怕今夜便要题诗三首以表哀思。她看向左丘梅,后者心领神会,接道:“大人,此事虽好,却有一难处。”
一语既出,堂下幕僚面面相觑,师景辉道:“说来听听。”
左丘梅道:“大人肯定已经知道,这供暖一事最为要紧遍是火,且不提各家工坊所需木炭用度,便是几处炭窑,也需木柴日夜烧制,才能产出炭供民生与工事。”
一旁属官道:“常听炭窑多在山林之下,此事……若京中木柴不足,也是空谈。”
左丘梅适时接话,毫不犹豫道:“这说难也不难,京中各户人家本有木柴囤积以备炊事,京中亦有商贾如贾府一般囤薪。官府借此首设榷场,我们愿以市价购之,再转售炭给百姓。至于木柴不济……向来炭窑需依山傍林,而长安城四面环山,贾府商队护卫如今正好因大雪赋闲,若大人肯允予城外林山一角,便可即刻开工。”
“城外林山?”师景辉眉头微蹙,“那里乃关中四塞之险,前朝曾建皇寺于城南终南山,虽现因战事停工,仍属官地,轻易不得启用。”
黛玉浅笑,叫师景辉一顿,她所说确叫师景辉自知多虑。
“古有香山居士题曰:‘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山上皇寺又为前朝蠹政,若南山能在大人手中屏黜改观,还山于民,百姓得暖,炭工得食,义军得铁,长安得声誉,岂不是还南山灵秀之名?”
黛玉一开始的目的是建工坊救雪患民生,甚至从中能得炭利,但是在点算此事耗费时,他们的目标变了。
贾府接济流民后,账册日日记有所费,往后扶植工坊,黛玉将府中所有管事与商号掌柜集于一堂,重新核算粮料柴炭往后用度,又与账房对了又对,方才心惊。
“府中现有人口五百七十三人,”莫云低声念道,“所储稻谷虽充裕足以济民,但府中所得菜籽、鸡鸭猪羊即便来年农事有所得,也来不及应付府中用度。地窖中腌菜酱料熬不过两季,今冬药材耗损严重,府中人丁虽能护府里与商号安全,但众人吃穿用度一项遍是耗费巨大。我们皆知姑娘家私万金之数,但……”
黛玉想到了贾府还未出事前,与宝玉说的,犹如昨日重现。
“也就是说,如今府里花费巨大,出得多,进得少……而商路不通,怕是金银无用?”
李纨站在旁边,半晌才轻声说:“难不成,真要将济民坊一处处关了?”
“不可。”平儿缓缓开口,便是她也明白如今贾府在京中形势,“济民坊若关,京中必乱。且不说百姓寒心,连那闯王幕僚都会借口说我贾府弃民,坏了名声。”
“确实,况且库中谷米即便不济民,都留在府中,人也不能只吃五谷,终还是要商路畅通才行。”左丘梅翻了翻另一张账本道:“这些粮料至少换了贾府声誉,只是如今贾府是京中最能动之户,一头担着济民之事,一头还要应付义军修缮、守城、制甲等重工,若还是只换来民誉,已然没有多少意义了。我们必得将府中耗费精力钱粮换成其他东西才行。”
黛玉沉默片刻,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雪压屋檐的天空,道:“府中不是昨日所想百来人口可自给自足,府中困难不会只我们一家。看来长安虽大,却非自足之地。但若开春后商路仍不通,这京城何以为继?”
左丘梅一字一顿,“便是再掠他地,渔夺侵牟,熬过灾年。”
她现在有些理解为何闯王执意要在如此雪天,在新朝建立的前夜,仍要坚持带兵攻下周围其他城池。
左丘梅低声道:“旧朝未尽,新朝不稳,如今不过强支,若无稳定供给、农地自耕,便只能陷入掠夺与被掠的死局。”
“设工坊,豢养府兵,怕是不够。真正要做的,是开林立田,扩地屯耕……”黛玉看向书房中的众人,“我们贾府不应止步长安城内。”
原著写的甄宝玉梦长安也有个宝玉,所以我就以长安为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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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金城汤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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