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热闹从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若一波又一波都围绕着同一家展开呢?饶是京中人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暗暗咋舌。
才过去多久啊!从公媳丑闻余热犹在,省亲热潮如火如荼,转眼间就冒出贤贵人父亲在四清楼现场演示棍棒教子,把亲儿子打得皮开肉绽的消息。
打人的原因更是匪夷所思:当场抓住儿子和三个男人卿卿我我,甚至推门时那宝二爷正跟大名鼎鼎的琪官蒋玉函宽衣解带。
说起那天,也真是一片混乱。
其实贾政当时虽然恼恨自己与清客夸耀时被宝玉拆台,加上在家里做主惯了一时没控制住火气,但冲到门前就有些后悔——毕竟酒楼不比家里,万一叫外人瞧见了岂不是更丢脸?
然而冷静了没两秒,里面就传来蒋玉函换汗巾子的邀请和宝玉亲近欢喜之语,跟上来的几位清客也都听得一清二楚,直接一下把最要面子的贾政给气傻了。
偏偏这时里面另一道与秦钟亲昵的声音也掺和进来,一面说着些有辱斯文的调笑,一面做贼心虚似的特意来门前检查是否关好。
这随手一推门,好家伙,香怜与贾政直接撞了个脸对脸。
只见门里头,贾宝玉的松花汗巾子已解了下来,一手递给蒋玉函,一手扯着松垮的裤子,秦钟亦是衣冠不整,任谁都知道准备干什么。
再不开打就不是贾政了。
当下顾不得楼中是否还有其他客人,上去就是一脚把宝玉踹倒在地,顺手抄起房中一掸子不要命地往人身上抽,惊得香怜一声尖叫。
等众人闻声赶来时,就见宝玉没了汗巾子系的衣裳彻底散下来,蒋玉函、香怜并秦钟死死护着,却挡不住贾政一叠声高呼“我今天就打死这个畜生”。
若非薛蟠和冯紫英上前拼命劝住,以及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唤醒了贾政一点理智,只怕宝玉真就交待在这里。
不过用晴玉现代的话来讲,人虽然物理性活着,已经社会性死亡了。
要知道四清楼价格不菲,顾客中不乏贵族子弟。这一群体有些共性,即钱多事少胆子大,眼疾手快爱热闹,要不然也不会被些响动引得都凑上来。由他们传出来的话,哪怕再离奇也天然多了几分可信。何况亲眼所见,讲出来也是绘声绘色,顿时一传十十传百。
最“妙”的是这里头还有两件定情信物,其一是秦钟手上的香串,其二是琪官赠宝玉的汗巾,据眼尖的贵族子弟说,两样都是贡品。
皇家用品沦为**之物,香艳外平添了一重禁忌,最对市井之徒茶余饭后的胃口。不过一天,京城上下堪称无一不晓,连带着琪官本是恭亲王常宁府上的戏子,又被北静郡王赠了信物等事裹挟其中,成为八卦之火上极热烈的一勺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贾家慌了,薛蟠也慌了。
无他,这种一环套一环的后果根本不在他的预料里。小厮知道自家主子一根筋,给的计划其实也只有两步:其一是请几位“美人”与宝玉凑在一起处;其二是引贾政来看。
有薛蟠这个胡天胡地还备受溺爱的对照组,薛家小厮以为宝玉的结局也无非是被拉回家暴打一顿,横竖亲爹不会下死手,却也足够给他们出气,最关键的是叫贾家人知道宝二爷的德行,没脸再对他们大小姐挑三拣四。
给小厮三个脑子他也没想到,就这么寸,贾政就撞上换信物的暧昧场景,还真就不管不顾在大庭广众下发作。
眼看着宝玉被抬回家时出气多进气少,从贾母到薛姨妈都哭得泪如雨下,薛蟠和小厮都有些藏不住,被心中疑虑的宝钗抓个正着,回屋后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始末都问了出来,顿时既惊且怒。
“孽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出来!那是你亲姨妈的孩子,你怎么能……”薛姨妈气得头晕,偏生素来溺爱薛蟠,想痛骂一顿都有些词汇匮乏,只能颤巍巍地指着人掉眼泪。
“母亲,母亲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气着自己!”
“打你骂你?宝玉叫你害的,现躺在床上生死不知,我打你骂你有什么用!你叫我如何给你姨妈交待呀!”
薛蟠本来自知闯祸,垂头听训也就认了。奈何自家母亲左一句又一句的“宝玉”实在刺耳,再怎么想忍,打小惯出来的霸王脾气到底忍不住蹿了出来:“做什么要和姨妈交待,是姨妈该和我们交待才是!母亲也不必瞒我,别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无非都是为了那‘金玉良缘’罢了。你们倒是都向着那宝玉,处处说我不好,却不想想如今他做的事跟我有什么区别?是,我是想叫他挨顿打,可难道是我按着他叫他跟那秦钟勾搭的?还有香怜,那本是我在家塾里玩的,他上手时可曾考虑过我这个兄长?什么琪官之流就更不用说,我都是第一次见,他倒是直接跟人家宽衣解带起来。难道姨夫进门时,是我拿着他的手在解衣服不成?”
原本薛蟠还有些愧疚,可越是说就越是起劲,再顾不得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薛姨妈惊在当场,恨不得直接堵住儿子的嘴,不住眼地去瞥宝钗,生怕女儿受不住这样的羞辱。
然而宝钗只是缓缓落下一滴眼泪,发现自己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命该如此的苍凉和死寂。
在宝玉的这场闹剧里,宝钗才是最痛心的一个。
世人要女子矜持端庄,为婚事汲汲营营本非大家闺秀所为,可偏偏她没有办法。日日戴着与宝玉配对的金项圈,由着莺儿和满府的下人说着天生良缘,甚至拿出万贯家财给一位素未谋面的表姐撑场面……桩桩件件,纵使她再表现得泰然处之,也知道人人心中已如明镜。装作不知,装作姐弟相处,也无非还有一层遮羞布,今日却是自己的亲哥哥把这层布撕下来了。
后悔吗?没有后悔的机会。她必须要算计自己的未来,因为薛家没有旁的未来了。父亲早逝,母亲懦弱,哥哥混账,她纵然才高八斗也抵不住世人压根没有给女子振兴家族的出路,所能做的,只有用婚姻换个依仗。
然而婚姻,也是一种交换,她想换,也得别人不嫌弃薛家的商贾出身,不嫌弃她那个混账哥哥才行——这是一个死循环。
宝玉是她目前能接触的最好的选择了。而这份选择一旦诞生,是真的会引发一些感情的。毕竟,大多数少女都会对自己未来的夫婿抱有情感幻想,尤其宝玉天资聪颖善作诗文,还是难得的对女子温柔,对姐妹和善的好性子。
这份好性子给了宝钗一种错觉,她可以把宝玉“引上正道”,寄托一份“送我上青云”的执念。
然而又是薛蟠,把这份错觉提前打碎。
有些话难听,但是宝钗能听进去。的确,单就今日之事而言,宝玉和薛蟠的日常也没什么区别。
没有哪个女子真的喜欢三妻四妾共侍一夫,哪怕这是所谓的“贤良”。至于跟几个男人一起侍一夫,说破了天去也是奇耻大辱。无奈世风如此,贾琏如此、薛蟠如此、宝玉亦如此。想不承受这份辱,不能指望他们改,只能指望没有人“说破”。没看见的就当没有,没听到的就当没发生,就算听到看到了也要劝慰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年少贪玩,那些娈宠不过玩意,不可能登堂入室”。
这样的自欺欺人,也被这场闹剧一起撕碎了。
不能再“没看见”,不能再“没听到”,“一时兴起”的说辞更是荒诞:跟秦钟是一时兴起,跟香怜、跟琪官呢?
的确,他们不会永远跟宝玉维持暧昧关系。都是男女皆可的人,秦钟已有智能,将来也可能会娶妻生子。但不是没有了秦钟就没有下一个了。没有人永远年轻,却永远有年轻的美人带来吸引,除非他宝玉自己定下心,否则靠宝钗从正统中得来的“停机德”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原著的最后,宝玉勉强算是为了黛玉收敛“见一个爱一个”的作风,当然,也只是封建社会意义上的收敛,并且最后没有走向爱情的结局。而宝钗没有见过未来,连如何达到这种“收敛”都无从知晓,留给自己的只能是痛苦和迷茫。
偏偏她连迷茫的时间都没有。梗着脖子嘴硬的兄长,抹泪自怨的母亲,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筹谋的婚姻,还有外面那一整个烂摊子……所有的事情与这些天贾府中心疼宝玉的哭声混合在一起,等着她来收拾。
“母亲,算了。事已至此,算了吧。”宝钗闭眸,顾不上一个未出嫁女儿处理这些腌臜事的难堪,睁眼时果断做出了取舍,“现在责备哥哥已经没有用处,好生把哥哥做的事情抹掉才是正经。”
宝钗看得清楚,宝玉是贾母和王夫人捧在手心里的宝,与他比谁都只有被舍弃的份。他们薛家势弱,需要贾家的庇护,既然如此,哥哥做的事绝不可以被知道。既然谁都有偏心,那宝钗的偏心也只会给她的哥哥,为此宝玉的真相并不重要。
对上薛蟠的小厮,宝钗语气少见地锋利:“这件事,都经了谁的手,都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回姑娘,没有多少人,咱们也没想弄这么大。就是一开始找了香怜,叫他跟宝二爷闹的时候留个门。再就是假装四清楼的伙计收买了政老爷几位清客,说是想借贵人父亲的光给楼里添添名气。”
“没跟那个香怜……”宝钗顿了顿,硬逼着自己吐出这个男人间狎昵取出的香艳外号,压着恶心继续问,“没跟他说是为了什么吧。”
“只说是大爷跟宝二爷闹着玩,想抓个现场打趣。姑娘放心,奴才们再糊涂也不敢跟他们说出政老爷来。”
宝钗冷笑:“已经够糊涂了。罢了,跟他说一声,拿了银子离开京城,有多远走多远。不必提咱们要封口,只告诉他是贾府想拿他问罪。”
小厮连连顿首:“是是,不瞒姑娘,香怜近日也在惶恐。秦钟与贾府有亲,琪官又是王府座上客,可不是就他一个出气口。咱们点他一句,他自然跑得远远的,再不敢乱说。”
“假扮四清楼伙计的那个,也远远打发了,叫他不许乱说。几位清客不用管,他们自是不敢细究也不敢出声的。做得多了,反而引起怀疑。”
她说一件,底下小厮就点头应一件。薛蟠理亏,见妹妹劳心劳力地打点再无有不应的。只是眼看着哥哥和母亲“言听计从”,哪里是什么好受的感觉呢?
越是顺从,越是无力;越是承担,越是疲惫。
等诸事安稳,将哥哥的痕迹抹去之后,宝钗憋在心头的一口气轰然散去,压抑的痛苦细细密密扎在心里,当晚就发起高热。
晴玉半夜被薛姨妈唤醒赶来时,看到的就是缩在床榻中昏迷不醒的少女,烛光下好似将化未化的高山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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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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