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身份超然,分给杏嫔的青鸾舫规格不输四妃。行船的位次更是紧挨皇帝和两位太皇太后,方便每日去诊脉。而文书阁里不乏皇帝近臣,离御舟的位次也不算远。
晴玉不曾打断黛玉的眺望,直到那青年离了甲板,才在黛玉回神的目光里露出一点促狭。
“说说吧,那位是谁啊?”
回到船舱,晴玉将所有人都遣走,刻意装出严肃的模样来,却根本骗不过知根知底的妹妹。
“不是刻意瞒着姐姐,只是……没找到机会说。”
“你昨日也在我船上,前日也在。”晴玉故作幽怨,“咱们离京大半个月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机会?”
“那……”黛玉难得有些支吾,手上无意识将帕子转得飞快,“我只是没想好怎么开口。再说,我也不是最近才认识他,是一直都没想好……”
“嗯?”晴玉一个激灵坐直,敏锐抓到“认识”两个字。黛玉这么说,那指的恐怕不是单方面的知道,甚至不只是见过。在当下的时代,这可是个敏感行为。
男女连面都不让见的这一套固然封建,但生活在一个世界,要么适应规则,要么就在打破规则时想好后果、做好保障。就男女而言,私相授受的后果极不对等。女子可能因此身败名裂,男子却至多添个风流名声,说不得日后还能拿来当谈资炫耀。因而不排除有男人怀些别样的心思。
纵然晴玉相信现在的黛玉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也不能不提起一百个心——别又是个宝玉那样的性子,甚至宝玉好歹还沾亲带故,这就是个陌生人。
“其实不能叫认识。”黛玉看出晴玉的疑惑,猛地反应过来,顾不得害羞一股脑交待了,“他姓谢,单名一个‘宁’字,是去岁的探花,如今在文书阁做编撰,算父亲的半个学生,之前曾邀到家里做客。”
“若是在父亲手下做事就算学生,那人可就太多了。可父亲从不乱认师生,更不会轻易请人到家里去。”林如海本就忌讳结党,加上家中没有主母,黛玉操持总有不方便之处,因此家中宴饮屈指可数。晴玉认真起来:“这里头必是还有别的缘由。”
“是,其实我知道他还要更早些。”黛玉耳朵上都惹了绯色,却还是坦诚,“是父亲出使鄂国时,我和昭儿在京郊寺庙小住的那阵子,他入京来赶考也借住在那里……”
借住寺院,听起来像是什么落魄书生的戏码。实际上京郊那寺院格调极高,莫说落魄,就是有钱也未必住得上。而费了大力气也要去住的,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有所避。
黛玉和谢宁都算后者。
一个为了避荣宁二府彼时的乱局,另一个则是江南谢家的长房长孙,空顶着个富贵身份,架不住父母早亡。祖父母为之计得长远,临终前请了族老里正,将族长之位给了二房,只求换得孙儿富贵平安。
谢宁早慧,知道自己这个身份碍眼,祖父母离世后便不愿在叔伯面前虚与委蛇,大江南北地跑出去求学。甚至临近科考入了京城后,为了躲应酬躲算计,也大咧咧放着京中老宅不住,借着为父母祈福躲到寺里专心读书。
就这么看,是个老实孩子,也是个好学的孩子。
如果不是读的书里有戏文也有杂谈,乃至自己亲手写点话本,三不五时还要去跟和尚辩论禅机就更老实了。
黛玉本不会关心隔壁住了谁,横竖院门一关,谁也见不到。奈何这两年林家的书铺经营太好,黛玉选书也格外大胆些,一应种类俱全。结果谢公子每次想看的书刚好都从林家的铺子里送来,甚至挑中过黛玉写的好几本,他自己写了的书也匿名往林家书铺送。
大客户,又住得远,伙计免不得上门交钱交货。来都来了,这不得给主家的姑娘公子也问声好?
一来二去,对面尚不知道黛玉,黛玉倒晓得了对面有个品味相投的读书人。
故事如果只那么发展,他俩就是卖家和客户的关系,顶多算谢宁给黛玉贡献了一份市场调查。然而世上无巧不成书,忽一日丫鬟疏忽,未将黛玉养的鹦鹉拴上。五彩斑斓的鸟儿振翅一飞,就飞来一段缘分。
“那还是姐姐送我的鹦鹉,是宫里头精挑细选的,很是聪明。”
晴玉点点头,她记得这件事。似乎是她帮七**十这四位阿哥种过痘后,几位宫妃送的礼物。永寿宫每日制药,养宠物诸多不便,然后晴玉想着原著里黛玉似乎是有那么一只,于是叫人训好了之后送出去。
“我素日写诗吟诗时常在它旁边,日子久了,它竟能背出十好几首,连同无心间连的句子都记了去。偏巧那日它飞走后落到谢公子处也在吟诗,叫鹦鹉拿我的诗接了上去。”
代入一下这个场景。任谁在那里,只怕都很难不动心去找鹦鹉的主人。也不难找,毕竟是宫里送出去的,身上就个极精巧铭牌写着“林”字。
于是谢宁很快送鸟上门,特意带了一卷诗。未曾提及黛玉,只说鹦鹉有灵性,送给鹦鹉。
“有点意思。”饶是晴玉抱着警惕心,听完也不得不感慨缘分难觅,又在心里勉强点评:还算守规矩。
“诗以言志,我读了他写的那卷诗。山水辽阔,气象万千。”黛玉说着,当即诵了几首。晴玉听得认真,然而受限于诗词鉴赏水平。能听出好坏就算不容易,要拿诗鉴人就差得远了。想想历史上有“红叶题诗”的姻缘典故,忍不住纠结:“所以你因为他的诗……关注他?”
虽然浪漫,但晴玉一向是个务实的人,总觉得还是草率了。却见黛玉摇摇头:“最开始只是生出些好奇罢了。既读了他的诗,我又想起他从前写过几本书,叫人从书铺送了来。他写的……也很有意思。”
著书立说乃文人至爱,倘有人写书却匿名,那若非黛玉一般身份不便的情况,就是写的东西有点离经叛道。比如在妻妾大和谐的本子里忽然大反转,姐妹联手把渣男宰了——后来打听到这是谢家四房发生的真事;再比如世人皆向往天家仙境的情况下,写点穷乡僻壤的冒险,甚至是畅想海外——同样经打听,还真是谢宁游学那几年见过听过的经历。事后当晴玉从宫外弄来这几本书品读时,也不得不承认里头有自由而舒展的灵魂。
“我那阵子总看这几本书,后头叫昭儿知道了,又兼之鹦鹉一事,他不太放心,便背着我去偶遇谢公子。正赶上他跟和尚辩论,没忍住就掺和进去。”黛玉略有点心虚,这事说起来是她没看管好弟弟,且后头自己也冲动了。
晴玉却很欣慰:“这是应该的。莫说昭儿就在你身边长大,就是我都想去会会那位谢公子了。”可惜只能是想想,她一个宫妃,想见外男谈何容易,能像今天这样隔船打量已是不易,于是遗憾道:“昭儿见他后如何?可辩论赢了?”
“……没有。”
非但没有,还辩论上头了。
小孩子年轻气盛,回去后恶补经书想找回场子。可想而知,临时抱佛脚哪里抵得过日积月累的阅历。反而是黛玉多年来博闻强识,又因晴玉以医术的视角见证世间百态,佛理禅机上一点就通,轻轻松松答了弟弟困扰的题目。
然后……林昭就带着姐姐给的答案又去对线——成功惊艳谢宁,然后在新论题上再次被难倒,回去求助,之后再对线。如此两三次,傻子也知道林昭背后有“高人”,更不难知道高人是谁。
只是为了女子清誉,谢宁懂事地不点破,叫林昭对他的好感度又涨了点,愧疚地放下了自己争强好胜的虚荣心。更愧疚自己拿姐姐的才华争自己的强,于是诚诚恳恳道歉,跟人称兄道弟起来。
晴玉听得扶额,只能说幸好没指望弟弟守白菜,这岂止是守不住,简直是牵线搭桥一把好手。
没办法,林昭还是太小了。真把关,还得是林如海。
“昭儿性子简单,能学会知错就改也算是没白经历这事。倒是你说父亲跟他有半师之谊,是父亲也知道了?”
“是。没敢瞒着父亲。”其实黛玉不会因为缘分就想到嫁娶,但那么多间接交集下来,不知不觉间,这人总归是特殊的,父亲归来后忍不住要多说几句。
而谢宁也在林如海回京后主动登门拜访,林如海两相一琢磨,只怕少年人都动了心思。
那就考察考察吧。
疼女儿这件事上,林如海格外认真。加上总觉得晴玉的“婚事”已有迫不得已,黛玉就更不能马虎。
一考察就是一年多。横竖两家年纪都不大,古人固然早婚,也只是相对的早。康熙这种年幼成婚属于政局需要,乃至晴玉入宫那么早也只是宫廷作风。真正大家贵族里头,早婚可以,留到十**岁再出嫁也不突兀。之所以总显得从很小就开始着急,是因为要考察,也要走订亲下聘等诸多程序。
反正林家是打算将黛玉至少留到十八岁的,那考察的余地就更多。
恰逢谢宁科考,林如海也想看看这孩子能走多远,又能否靠自己在官场上立得住——以及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谢宁的接近,是否是想借着黛玉为初入官场的自己谋取些什么。
从结果看,谢宁已经过了这一关。
他被分到文书阁是皇帝钦点的,殿试上这人文采卓然,很得皇帝喜欢。去修书对谢宁来说算是攒资历,难得的是这人没有因为看轻“跳板”的意思,后头才有了林如海愿意提携他。
只是仅仅如此,并不够。
如今的朝堂上,有才华是一回事,立得住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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