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柳絮和残花,暖洋洋地扑在脸上,却吹不散李纨心头的滞闷。自那日书房惊心动魄的剖白后,东院的日子仿佛被投入一种诡异的胶着。贾珠依旧闭门读书,见她时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添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静。那夜他眼中骇人的光芒和近乎疯狂的执拗,像是被精心收拢锁入深潭之底,水面平静无波。
唯有李纨知道,底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他交给她几本看似寻常的田庄铺面旧账,叮嘱她“细细再看,若有不解,随时来问”。她翻开,才知内里竟夹着数页密密麻麻的新册,记录着一些她从未听闻、与明面上贾府产业毫无瓜葛的田亩、铺号,甚至还有几处南边的茶山、北边的皮货庄子。账目清晰,收支却隐晦,像是另一套全然不同的脉络。
她捧着那几页薄薄的纸,指尖冰凉,仿佛握着的是滚烫的炭。他竟早已暗中经营下这许多!他让她看,是试探?是教学?还是……真正将她拉入那“造救生艇”的惊涛之中?
她不敢深想,只能依言,压下心惊肉跳,强迫自己沉入那些数字和名目中去。白日处理明面上的家务,夜间对着灯核验那隐秘的账目,精神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人眼见着清减下去,眼底常带着倦色,那份属于新妇的鲜润悄然褪去,换上一种沉静的、甚至有些冷冽的气度。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两本账册蹙眉比对,忽听得院外一阵喧哗,夹杂着妇人高亢又带着哭腔的嗓音,竟是直冲着东院来了!
“……天杀的!黑了心肝的!我统共就这么一个指望!你们也要夺了去!我不活了!索性碰死在这里,大家干净!”
是赵姨娘!
李纨眉心猛地一跳!自周瑞“病逝”,赵姨娘倒是安静了些时日,今日这般不管不顾地闹上门来,又是为了哪般?
她搁下笔,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刚走到廊下,便见赵姨娘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地闯进院来,身后跟着一群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的仆妇,还有一脸焦急无奈、试图劝说的探春。
“珠哥儿媳妇!你出来!你说!是不是你们捣的鬼!是不是你们容不下我的环儿,要把他往死里逼!”赵姨娘一眼瞅见李纨,如同见了血的饿狼,猛地扑将过来,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脸上!
李纨被她逼得后退半步,强压下心头厌恶,沉声道:“赵姨娘这是何意?有话慢慢说,何必如此?”
“慢慢说?再慢我的环儿就要被你们磋磨死了!”赵姨娘哭嚎着,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李纨脸上,“老爷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硬说环儿读书不用功,性子浮浪,要送他去城外玄真观里寄读!那是什么地方?荒山野岭,吃不好睡不好,几个老道能教出什么好来?分明是要断了他的前程!除了你们东院,还有谁会在老爷跟前下这蛆!”
李纨瞬间明了。贾环自上次胭脂盒事件后,被贾政越发看不入眼,送去清苦道观磨砺性子,确是贾政能做出的事。只是这盆脏水,竟如此直愣愣泼到东院头上。
她正欲开口,一个冷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哭闹。
“玄真观清静,正适合读书养性。父亲此举,是为环兄弟好。”
贾珠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一身家常青袍,脸色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有些透明,眼神却静得骇人,如同两点寒星,直直射向赵姨娘。
赵姨娘被他目光一扫,气焰竟不由自主矮了三分,嘴上却仍硬着:“好?好什么好!分明是你们……”
“赵姨娘!”贾珠打断她,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父亲的决定,也是你能置喙的?环兄弟的前程,自有父亲与我这个长兄操心。你这般哭闹闯院,成何体统?是想让全府都知道,环兄弟有个不明事理、咆哮嫡母院落的生母吗?!”
他一句“生母”,咬得极重,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赵姨娘脸上!
赵姨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竟一时噎住。
贾珠却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一旁脸色发白的探春,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疏离:“三妹妹,将姨娘扶回去。好生劝着,莫再惹父亲动怒。”
探春如蒙大赦,连忙低声劝着,半拖半拽地将犹自不甘的赵姨娘弄走了。
院中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几个垂头屏息的仆妇。
李纨暗暗松了口气,后背竟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看向贾珠,他依旧站在那里,日光将他身影拉得颀长,明明清瘦,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静力量,能将所有污糟汹涌轻易压下。
他目光扫过那些仆妇,淡淡道:“都下去。”
众人慌忙退散。
他这才看向李纨,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没事?”
李纨摇摇头:“没事。”顿了顿,忍不住低声道,“只是……父亲突然要送环兄弟去道观,是否……太过严厉了些?”她终究存着一丝不忍。
贾珠嘴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玉不琢,不成器。留在府里,由着赵姨娘和那些狐朋狗友撺掇,才是真毁了他。”他转身往书房走,“更何况,眼下府里……需要清净。”
李纨的心猛地一沉。需要清净?他这话,意有所指。送走贾环,恐怕不止是为贾环前程,更是……剪除某些不安分的枝杈,肃清内部。
她跟着他走进书房,看着他重新坐回案后,拿起方才看的书,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这份冷静,几近无情。
她忽然想起那几页隐秘的账册,想起他“造救生艇”的言语,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正在行动,悄无声息,却又雷厉风行。
日子便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中滑过。贾环终究被送去了玄真观,赵姨娘哭闹了几场,被贾政厉声呵斥后,也只得偃旗息鼓。府中似乎真的“清净”了许多。
李纨跟着贾珠,明里暗里学着,看着。看他如何与清客相公谈笑风生间套取朝中动向,看他如何批复那些隐秘账目时精准狠辣的决断,看他如何与北静王府长史往来书信中,不着痕迹地交换着信息与资源。
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沉默地吸收着一切。心肠在那冰冷的数字和算计中,一点点硬了起来。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初嫁时那个温婉懵懂的自己,竟觉得恍如隔世。
这日,贾珠忽然道:“明日你陪我去一趟栊翠庵。”
李纨一怔。栊翠庵?那是妙玉的清修之所,他素来不喜僧道,为何突然要去?
次日天气晴好,两人并未多带仆从,只叫小厮抬着几色精致素点并一套旧窑茶具,沿着蜿蜒小径往栊翠庵去。妙玉闻报,亲自迎了出来。她依旧是一身皎白僧衣,不施脂粉,容色清冷,见到贾珠,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却依旧礼仪周全。
三人于静室品茗。妙玉烹茶的手艺极精,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雅致。贾珠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窗外那几竿修竹上,似是不经意般道:“听闻师太俗家时,曾随父兄遍游江南,于苏杭一带风物甚是熟悉?”
妙玉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抬眼看了贾珠一眼,才淡淡道:“贫尼出家之人,不谈俗事。旧日些许见闻,早已忘却了。”
贾珠也不追问,只道:“可惜。如今江南漕运、盐政皆有大变动,旧日格局打破,正是新旧交替,机遇风险并存之时。若无知根知底之人指引,纵有金山银山,只怕也要打了水漂。”
他语气平淡,像在闲聊时事。妙玉却垂眸不语,只静静注水冲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过于清冷的神情。
李纨坐在一旁,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哪里是来品茶?分明是来探妙玉的底!他知道妙玉出身不凡,家道中落才带发修行,竟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想通过她获取江南那边的消息和人脉!
她手心沁出冷汗,不敢看妙玉,只低头盯着自己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尖。
静室里只剩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和竹叶沙沙摩挲。
良久,妙玉才缓缓开口,声音空灵,听不出情绪:“红尘万丈,风波险恶。贫尼方外之人,只知青灯古佛,不知其他。珠大爷若问风物,或许……城南水月庵的静虚师太,早年倒似走过几处码头。”
她这话,似是拒绝,却又隐隐指了条路。
贾珠眸光微闪,端起茶盏,微微一笑:“多谢师太指点。”
又坐了片刻,他便起身告辞。妙玉送至庵门,合十为礼,目光掠过李纨时,似乎极轻地停顿了一瞬。
下山路上,李纨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大爷今日……未免太过冒险。妙玉性子孤高,若惹恼了她……”
“孤高之人,往往有所求,有所恃。”贾珠语气平静,脚下步子不疾不徐,“她方才已给出了答案。水月庵的静虚……呵,早年是扬州盐帮龙头的情妇,手上沾的血,只怕比念的经还多。如今洗白身份,躲在庵里,倒是会找清净。”
李纨倒吸一口凉气!他竟连这些都知道?!
贾珠侧过头,看她一眼,阳光下,他眼底似有幽光流转:“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纨娘,你要习惯。”
李纨默然。她看着前方他被阳光拉长的身影,那身影清瘦,却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也能……搅动万丈波澜。
回到东院,却见王夫人身边的彩霞候在门口,脸色焦急,见他们回来,忙上前福礼:“大爷,大奶奶,不好了!宝二爷……宝二爷在园子里和琮三爷抢什么玩意儿,争执起来,不知怎的,失手把琮三爷推倒了,磕在石头上,见了红!老太太、太太都惊动了!正在老太太屋里呢!”
李纨心头又是一紧!宝玉竟会与人动手?还见了血?
贾珠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只淡淡道:“知道了。”便抬步往荣庆堂去。
李纨连忙跟上。
荣庆堂内已是乱作一团。贾琮(贾赦庶子)额上包着白布,渗着血丝,哭得抽抽噎噎。邢夫人搂着他,脸色铁青,不住口地骂“小妇养的没规矩”、“下黑手”。王夫人坐在贾母下首,脸色苍白,不住拭泪。宝玉则跪在当中,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喃喃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先抢我的玉……我只是推了他一下……”
贾母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拍着榻几:“都是孽障!为了个玩意儿,也能打成这样!传出去像什么话!”
见贾珠和李纨进来,众人目光顿时聚焦过来。
贾珠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目光扫过场中情形,并未立刻说话。
邢夫人像是找到了发泄口,立刻冲着贾珠道:“珠哥儿!你来得正好!你是长兄,又如今有了功名,你说说!这事情该怎么处置?宝玉这般狠毒,对自己兄弟下这等重手!难道就因为他得宠,便轻轻放过不成?!”
王夫人哭道:“大嫂这话从何说起!宝玉分明不是故意的!他自幼连蚂蚁都不忍踩死,怎会故意推人?定是琮儿先惹急了他……”
“惹急了就能下死手?这是哪家的规矩!”邢夫人不依不饶。
两人争执起来,夹带着贾琮的哭声和宝玉苍白的辩解,闹得不可开交。
贾母被吵得头痛,揉着额角,看向一直沉默的贾珠:“珠儿,你看呢?”
所有目光再次投向贾珠。
李纨站在他身后,手心捏了一把汗。此事棘手,轻了,邢夫人不依,恐生嫌隙;重了,王夫人和贾母那里又过不去。
贾珠静立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压服纷争的力量:“祖母,母亲,大伯母,且先息怒。依孙儿看,此事原委并不难辨。兄弟间嬉闹失手,本是小孩子家常事,只是见了血,便显得严重了。”
他目光转向跪着的宝玉,语气沉了几分:“宝玉,你虽非故意,但出手不知轻重,致使兄弟受伤,便是你的过错。可知错?”
宝玉忙不迭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错了,大哥……”
贾珠又看向抽噎的贾琮,语气缓和了些:“琮兄弟,争抢物件,亦有不是。兄弟之间,当友爱谦让,岂可因一玩物便生争执?”
贾琮被他一看,吓得止了哭,往邢夫人怀里缩了缩。
贾珠这才转向贾母和两位夫人:“既然双方皆有错处,依孙儿愚见,不若这般:宝玉罚抄《孝经》、《悌经》各十遍,禁足三日,好生反省。琮兄弟虽受了伤,但争抢在先,亦当受罚,便抄《弟子规》十遍。另,从我的份例里拨出二十两银子,给琮兄弟请医用药,再添些笔墨纸砚,以示抚慰。祖母、母亲、大伯母以为如何?”
他一番话,各打五十大板,又自己出钱抚慰,既全了邢夫人的面子,又不过重惩罚宝玉,更显长兄公允持重。
邢夫人虽仍有些不忿,但见贾珠处理得滴水不漏,又得了实惠,也不好再说什么。王夫人和贾母自然无异议。
一场风波,又被他就此化解。
众人散去后,贾母独留下贾珠,叹道:“今日多亏了你。只是……宝玉那孩子,越发不像话了……”
贾珠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宝玉心地纯良,只是年纪尚小,又被保护得太好,不知世事险恶,人心叵测。需得有人……好生引导才是。”
贾母闻言,似被触动心事,良久,才挥挥手:“罢了,你去吧。”
出了荣庆堂,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李纨跟在贾珠身后,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想着今日种种,心中五味杂陈。他应对赵姨娘的强势,试探妙玉的深谋,处置兄弟争执的圆融……他像一个最高明的弈者,冷静地布局落子,将一切掌控手中。
可这份掌控力的背后,是怎样的冰冷和算计?
她忍不住轻声问:“大爷今日……似乎早已料到园子里会出事?”
贾珠脚步未停,声音融在暮色里,听不出情绪:“宝玉被宠得太过,不知轻重。贾琮被纵得顽劣,心存怨望。两人凑在一处,出事是迟早的。今日不过是恰逢其会。”
李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竟连这也算到了?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东院,贾珠并未立刻回书房,而是站在庭中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下,仰头望着如云似霞的花簇。夕阳的金光透过花叶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纨默默站在他身后。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纨娘,你看这花,开得真好。”
李纨微微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海棠繁花似锦,热烈奔放,美得不似人间俗物。
“可是,花开得越盛,离凋零也就不远了。”他低声道,像在自语,又像在对她言说,“贾府如今,便像这株海棠。外面看着锦绣堆叠,内里早已是蛀空了的树干,一阵风雨,便能摧折。”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她,那眼底没有了白日的锐利和冷峭,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清醒。
“今日我能压下赵姨娘,能安抚邢夫人,能化解兄弟阋墙……明日呢?后日呢?更大的风雨来临时,这些手段,还能护住几人?”
李纨望着他,望着这个在外人面前永远冷静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在暮色花影下,竟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无力感。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所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大爷才要……造那救生艇?”
贾珠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像羽毛,却重逾千斤,沉沉地压在了李纨的心上。
她忽然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微凉的手。
贾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的手很小,很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坚定。
“大爷,”她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妾身……或许愚钝,或许会怕。但您说的路,妾身会跟着走。您要造的艇,妾身……帮您一起造。”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落在她眼中,映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
贾珠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力道很大,攥得她微微发疼。
两人就这样站在海棠树下,紧紧握着手,像两只在滔天巨浪来临前,互相依偎、汲取力量的孤舟。
无人再言语。
唯有海棠花瓣,悄无声息地,落了满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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