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雪后初霁,月华如练,清冷冷地铺满庭院,将尚未扫净的残雪映得莹莹发亮。荣国府内却无多少节庆的暖意,反被一层无形的、紧绷的寂静笼罩着。周瑞家的那场风波,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寒意扩散,冻住了各房的心思,连最聒噪的丫鬟婆子都敛了声息,走路踮着脚尖。
东院书房,窗扉紧闭,却阻不住外头清寒的月光,水银似的从窗棂缝隙泻入,在地砖上切割出几道冷硬的亮斑。贾珠坐在案后,并未点灯,整个人浸在朦胧的月色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正是那枚系着李纨青丝的玉佩。眸光低垂,落在案上一张素白帖子,北静王府的徽记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李纨端着一盏新沏的六安瓜片进来,脚步放得极轻。茶汤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一小团白雾。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目光掠过那枚被他摩挲得越发莹润的玉佩,心尖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微微发热。
“大爷,用杯热茶吧。”她声音低柔。
贾珠“嗯”了一声,并未抬头,只将玉佩收回怀中贴身处,那动作自然得像是一种本能。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目光依旧凝在那张帖子上。
“北静王府送来的?”李纨轻声问。那帖子午后便送到了,他却直到此刻仍在看。
“嗯。”贾珠放下茶盏,指尖点了点那帖子,“邀我明日过府一叙,说是赏鉴新得的几幅古画。”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纨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北静王身份尊贵,非寻常宗室,此时下帖,绝非赏画那么简单。她想起日前他让兴儿送去的那封帖子,心下明了,这是回应来了。
“王爷他……”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问。
贾珠终于抬起眼,月光下,他眸色深沉如夜,映着一点冰冷的月辉:“王爷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注,什么时候该……观望。”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却又混合着一种了然的冷静。他将那帖子推向一旁,仿佛那不再是王府的请柬,而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纸。
“府里今日如何?”他转而问道,像是随口一提。
李纨知他问的是各房动静,便敛了心神,轻声回禀:“二太太那边依旧称病不出,药倒是每日送进去。凤丫头胎象稳了些,只是精神短,轻易不见人。底下人……比往日安静许多。”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午后,薛姨妈带着宝姑娘去看了老太太,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贾珠闻言,嘴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似是冷笑,又似是厌烦。他并未对薛家母女的行为置评,只淡淡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总是看不清形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那轮冷寂的满月。月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柄出鞘的剑,孤直,锋锐,透着寒气。
“宝玉近日如何?”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李纨怔了一下,才道:“宝兄弟……依旧在园子里同姊妹们玩笑,似乎……并未受什么影响。”她想起日间隐约听到的嬉笑声,心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府里的风雨,仿佛永远刮不进怡红院那座温柔的象牙塔。
贾珠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他是块璞玉,可惜……生错了地方。这府里的煊赫,这京城的浮华,于他,是锦缎裹着的毒药。”
他转过身,月光照亮他半张脸,那眼神锐利得惊人:“有人想护着他,永远活在梦里。却不知,梦,总有醒的一天。到那时,摔得更疼。”
李纨听着他这话,心头莫名一紧。她想起宝玉那双总是带着朦胧笑意的眼睛,想起他对功名利禄的不屑一顾,想起他躲在女儿堆里的无忧无虑……那真的只是梦吗?
“那……兰儿……”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尚未有任何征兆,她却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忧惧。
贾珠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冷锐利的神色渐渐褪去,染上一丝极淡的、近乎柔和的复杂情绪。他走近两步,月光下,两人距离极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我们的孩子,”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郑重地敲落在她的心上,“不会活在梦里。”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虚虚地悬在她小腹上方,指尖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修长苍白。
“他会睁眼看这世界,看清它的荣耀,也看清它的龌龊。我会教他立身之本,护身之道。我会给他我能给的一切,但绝不会……”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给他编织一个一触即碎的幻梦。”
他的手缓缓收回,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
“贾家的将来,不在宝玉身上。”他看着她,目光如同穿透了眼前的她,看到了极遥远的未来,“在我,在你,在……兰儿,在我们往后每一个孩子的肩上。”
李纨浑身一震,被他话语中那份毫不掩饰的野心、沉重的责任和冷酷的清醒,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她从未听他如此直白地谈及将来,谈及子嗣,谈及……贾家的命运。
这不再是夫妻间的私语,而是一个继承者对未来的宣告,一个父亲对未出世孩子的承诺,冰冷,坚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咯吱”声,是积雪压断了松枝。
贾珠猛地回神,眼底那瞬间流露的汹涌情绪迅速收敛,重新覆上沉静的冰层。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亲近的距离。
“不早了,歇息吧。”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转身走向内室。
李纨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里,看着他消失在屏风后的背影,手还无意识地按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新生的、沉重的力量正在悄然孕育。
一夜无话。
次日,贾珠如期赴北静王府之约。直至暮色四合,方才回府。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以及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思虑。
李纨伺候他换下见客的衣裳,递上热毛巾,并未多问王府之事。他却主动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王爷收藏颇丰,确有几分真迹。”
只此一句,再无他言。
李纨却心下稍安。能得此评语,可见今日之会,至少表面是融洽的。
又过了两日,一个爆炸般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死寂的荣国府——周瑞在兵马司狱中,“突发急病”,没了!
消息传来时,李纨正在核查年下赏赐仆役的份例清单,手一抖,朱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痕,触目惊心。
死了?前几日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她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手脚一阵冰凉。是灭口?还是……别的什么?
她第一时间看向坐在窗下看书的贾珠。
他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翻过一页书,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那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听说窗外落了一片叶子。
李纨愕然地看着他,心底那点惊惧被他这异乎寻常的冷静瞬间冻结。他……早已料到?
贾珠终于从书卷上抬起眼,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淡淡道:“慌什么。贪墨宫帑,本就是死罪。如今‘病逝’狱中,保全了颜面,也省了官司纠缠,于他,于府里,都是最好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一条人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成了“最好的结局”?
李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看着贾珠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所嫁的这个人,温和疏离的表象下,藏着怎样可怕的冷静与决断。
他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只会埋头苦读的丈夫。病魔与死亡重塑了他,赋予了他一双洞悉幽冥的眼睛和一颗……近乎无情的心。
“那……周瑞家的……”她声音干涩。
“她?”贾珠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嘲,“丈夫死了,她若聪明,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府里不会亏待一个寡妇。”
正说着,外头丫鬟通报,王夫人身边的玉钏儿来了。
玉钏儿进来,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对着贾珠和李纨福了一福,声音带着哭腔:“太太让奴婢来禀告大爷、大奶奶一声,周瑞家的……听闻噩耗,哭晕了过去,醒来后便有些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太太心善,念她夫妻一场,又伺候了这些年,已吩咐下来,送她去城外家庙静养,一应供给,皆从公中出,绝不短了她的。”
李纨听着,心口一阵发冷。静养?只怕是终身软禁,再不令她见人,再不令她开口!
她下意识地看向贾珠。
贾珠神色如常,只点了点头:“母亲处置得妥当。你去回话,就说我知道了。另,从我账上支二十两银子,给她带去,也算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玉钏儿感激涕零地去了。
屋内又只剩两人。
李纨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发冷,那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窗外残冬,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
贾珠放下书卷,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怕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李纨用力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不是怕死,是怕这种……无声无息间便能决定他人生死、抹平一切痕迹的……力量。是怕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贾珠静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指。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微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稳定的力量。
“纨娘,”他低声唤她的名字,目光沉静地看进她眼底,“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许多事,也论不清对错。我们要做的,不是评判,是活下去。让自己活下去,让身边的人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紧了她。
“收起你的慈悲和恐惧。在这里,”他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脚下这片土地,“那些东西,最是无用。”
李纨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里面没有温情,没有安慰,只有**裸的、生存的法则。
巨大的震撼和冰冷过后,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清醒,如同破冰的春水,缓缓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惧惶惑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冷静。
“妾身……”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明白了。”
贾珠似乎满意了,松开了她的手。
“明日,你去一趟家庙。”他转身走回书案后,语气恢复平淡,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家务,“看看周瑞家的,该打点的打点,该敲打的敲打。让她安生待着,贾家不会亏待她。若是不安生……”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未尽的寒意,李纨听懂了。
“是。”她低声应下。
翌日,李纨便乘了青帷小轿,去了城外贾家家庙。那地方偏僻冷清,古木参天,透着一股森森寒意。周瑞家的被安置在一间狭小的净室里,眼神呆滞,鬓发散乱,嘴里反复念叨着“冤枉”、“报应”,见了李纨,也只是痴痴地笑。
李纨看着昨日还精明强干的陪房妈妈变成这般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她按捺下所有情绪,留下带来的银钱衣物,又当着看守婆子的面,说了几句“安心静养”、“府里不忘你的功劳”之类的场面话。
临走时,她站在净室门口,回望了一眼那蜷缩在炕上、形如槁木的妇人,日光从高窗落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周瑞家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李纨的心狠狠一颤。她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家庙。
坐在回府的轿子里,她掀开轿帘一角,看着窗外荒凉的冬景,手指紧紧攥着袖中那枚贴身藏着的、系有青丝的玉佩。冰凉的玉石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她忽然想起贾珠昨夜的话。
——“收起你的慈悲和恐惧。在这里,那些东西,最是无用。”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却死死咬住唇,不让它们掉落。
轿子晃晃悠悠,驶回那片繁华似锦、却暗流汹涌的朱门府邸。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日起,是真的不一样了。那层温情的、礼教的面纱被彻底撕开,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
而她,必须走下去。
为了自己,为了兰儿,为了……那个将她从尘埃里拉起,又亲手将她推入这冰窟窿里的男人。
回到东院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给庭院中的积雪染上一層凄艳的暖色,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贾珠不在书房,问了下人,说是去梦坡斋寻贾政说话了。
李纨独自用了晚膳,味同嚼蜡。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周瑞家那双空洞的眼睛,一会儿是贾珠冰冷的话语,一会儿又是未出世孩子模糊的脸庞……
她索性起身,想去书房寻本书静静心。推开书房的门,却见贾珠不知何时已回来,正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大观园全图》前,一动不动。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穿过窗棂,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异常孤独冷硬的线条。他看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缓缓移动,仿佛在丈量,在谋划。
李纨脚步顿在门口,不敢惊扰他。
他却似有所觉,并未回头,只淡淡开口:“回来了?”
“是。”李纨轻声应道,走了进去,“家庙那边……都安顿好了。”
“嗯。”贾珠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凝在地图上,手指点在了省亲别墅的位置,“皇上仁孝,看重元春娘娘。省亲别院,乃是天家恩典,贾府荣耀所系。”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划过沁芳闸,掠过蘅芜苑,最后停在荣禧堂。
“然,荣耀背后,是掏空了的府库,是拆东墙补西墙的亏空。”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底下烧的,却是自家的柴薪。”
李纨静静听着,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这些,她隐约知道,却从未如此清晰直白地听人剖析过。
贾珠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几乎将李纨完全笼罩。
“纨娘,你可知,为何我定要你去争,去抢,去握住这管家之权?”他看着她,目光如炬,不容闪避,“并非只为那点银钱琐事。我要你看清,这偌大贾府,内里早已是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风光之下,危机四伏!”
他猛地一拍那地图,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如今圣眷正浓,尚可维持。一旦风云有变,第一个倾覆的,便是这等虚有其表的勋贵之家!”他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愤和……恐惧,“届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我能往何处去?兰儿能往何处去?!”
李纨被他眼中瞬间迸发的骇人光芒震慑得后退半步,心脏狂跳,几乎喘不过气。
贾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却更加冰冷彻骨:“所以,我们不能等死。更不能将命运,寄托于他人之手!”
他上前一步,抓住李纨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的目光死死锁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我要功名,不止为光耀门楣,更为立身朝堂,握有权柄!我要你掌家,不止为区区中馈,更要你暗中梳理产业,敛财聚资,为将来筹谋!我们要在这破船彻底沉没之前,造好属于自己的救生艇!”
“你明白吗?纨娘?!”他几乎是低吼着问出这句话,眼底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纨手腕剧痛,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和话语里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头晕目眩,脸色煞白如纸。
救生艇?敛财聚资?他……他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竟看得如此之远,如此……惊世骇俗!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全然信任、拖入深渊般的震撼,交织着席卷了她。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苍白面孔,看着他眼底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忽然间,所有的不解、委屈、恐惧,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我怕……”她终于哽咽出声,声音破碎不堪,“珠大爷……我怕……”
贾珠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惨白的脸,那疯狂的执拗似乎微微一滞。他松开了攥紧她手腕的手,那上面已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
他沉默地看着她哭,看了许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别怕。”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僵硬的温柔,“有我在。”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彻底沉落的夜色,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你只需跟着我,站稳了。”
“我们……一起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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