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沚那句“一曲万金”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划开了朝堂之上那层心照不宣的遮羞布,将内里不堪的利益交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不少官员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去看龙椅上皇帝的脸色,亦或是首辅杨恒那骤然阴沉的面孔。
贾葳见状,心知时机已到,立刻上前一步,手持玉笏,声音清朗而坚定,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水栋道:
“陛下,六殿下所言虽稍显激切,却点明了一个关键。”
“我大雍立朝,向来以信义为本。此前为规范马匹贸易,稳定边陲,朝廷已明文颁布交易规则,言明‘哪个卖家遵守我大雍规矩,提供优质马匹,诚信交易,哪个部落便能获得更多份额与利益’。此乃朝廷对诸部的承诺,亦是维系边贸秩序、取信于诸藩的基石。”
“陛下乃天下共主,金口玉言,若因某些……无关贸易本身的考量,便轻易更改既定规则,恐伤及朝廷威信,令诸部寒心。往后,我大雍再颁布任何政令法规,其公信力何在?《资治通鉴》有云:‘国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陛下,信用之于君主,犹如砥柱之于中流,不可不慎啊!”
皇帝水栋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他虽好高骛远,志大才疏,但自幼接受皇家教育,对史书典籍确是熟读的。
贾葳引用的《资治通鉴》语句,以及所阐述的“君主失信”可能导致的政治集团公信力崩塌、最终失却权柄的历史教训,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他最为看重的地方——他的名声,他作为“圣主明君”的权威与信誉。
历史上因君王反复无常、言而无信而导致众叛亲离、国力衰微的例子,他岂能不知?
他目光扫过下方。
水沚的讥讽,贾葳的引经据典,杨恒等人的沉默,以及众多官员闪烁的眼神,都在他心中快速权衡。
最终,那点因为靺鞨王子献舞而带来的一丝愉悦,以及对首辅杨恒背后势力的一些顾忌,在可能损害他“明君”形象和朝廷根本信誉的风险面前,显得无足轻重了。
“贾爱卿所言,老成谋国。”
皇帝水栋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廷规制,既已颁布,便当严格执行,岂能因些许谄媚之举而轻易更改?诚信乃立国之本,朕岂能自毁长城?内阁所拟新草案,驳回!仍按太仆寺此前议定之方案执行,以彰我大雍信义!”
“陛下圣明!”
贾葳、水沚以及一部分坚持原则的官员立刻躬身附和。
杨恒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贾葳和水沚一眼,眼神复杂难辨。
五皇子水泓则暗自握了握拳,显然对这个结果极为不满。
散了朝,贾葳随着人流走出奉天殿,冬日寒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驱不散他心头的些许疑虑。
今日杨恒首辅的态度,明显有些反常。
可惜自己手段有限,并无可靠的消息渠道。
这份疑惑,直到夜深人静,某位不请自来的“梁上君子”再次熟门熟路地潜入观雨楼,才得以解开。
水沚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气钻进暖阁,很自然地脱下带着凉意的大氅,将正倚在榻上看书的贾葳连人带毯子一起拥入怀中。
贾葳早已习惯了他这做派,只是微微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头也没抬地问:“今日朝上,杨首辅为何如此执着于靺鞨?”
水沚低笑一声,下巴蹭了蹭贾葳柔软的发顶,漫不经心地道:“还能为何?利字当头罢了。”
“杨家,或者说与杨家关系密切的几个商号,在辽东、靺鞨方向经营着一条利润丰厚的商道,皮毛、人参、东珠乃至一些违禁的物资,都有涉猎。那靺鞨王子勒多,自入京以来,别的本事没有,这送礼攀交情的功夫倒是做得十足。杨府门槛怕是都快被踏破了,重礼想必也收了不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自然要替金主卖力说话。”
贾葳恍然,想起万寿节前后,似乎宁国府的门房也禀报过,说有靺鞨人递帖子送礼,被他直接让管家以“无功不受禄”为由退回去了。
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江阁老他儿子又是怎么回事?真是被人利用了?”贾葳想到之前的传闻。
“那个草包?”
水沚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典型的坑爹货色。自以为身份尊贵,被人捧几句就找不到北,什么话都敢往外撂。走不通江阁老的门路,从他这废物儿子这里打开缺口,再容易不过。那些靺鞨人,看似粗豪,这钻营的手段,可不简单。”
“确实不简单……”贾葳若有所思。
“别提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水沚显然对谈论这些政客和蛮族毫无兴趣,他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搂得更紧,头埋在贾葳纤细白皙的脖颈间,贪婪地汲取着那清雅的气息,温热的手掌却有些不老实地探入毯子,顺着中衣的缝隙滑了进去,触手是一片温润如玉、细腻光滑的肌肤。
“良辰美景,岂可虚度……”
日子便在这朝堂纷争与私密温存交织中,不咸不淡地流淌而过。
转眼便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到了,各衙门封印放假,京城内外都弥漫着浓郁的年节气氛。
今年荣国府因大小姐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而宁国府这边,长房嫡孙贾峦的出生,也添了人丁兴旺的喜气。
两府这个年过得比往年更加隆重热闹,张灯结彩,宴席不断,送往迎来,几乎踏破了门槛。
贾葳作为宁国府的二爷,虽身居太仆寺卿的高位,但因那“体弱多病”的名声在外,加之他本人也乐得清静,便成了两府最清闲的人。
大嫂秦可卿既要协助婆婆尤氏料理庞大的家事,又要应对年节期间繁冗的交际,忙得脚不沾地。
见小叔子每日不是在自己的观雨楼看书、作画,就是去花园池边钓鱼、假寐,悠闲得令人发指,干脆将才四个多月的宝贝儿子贾峦送到了观雨楼,美其名曰“让峦儿也沾沾小叔子的书卷气,来日好读书进益。”。
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正是最软糯可爱的时候,而且有一堆经验丰富的奶娘、丫鬟围着伺候,贾葳只需在旁看着,偶尔逗弄一下,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婴语,心情倒也颇为愉悦。
他甚至难得地起了兴致,亲手画了些憨态可掬的动物图样,让手巧的丫鬟用柔软的棉布和填充物做了几个色彩鲜艳、安全无害的布偶玩具给小侄子玩,很是稀罕了一阵这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存在。
然而,这清静日子没过两天,荣国府那边的贾政不知怎么得了消息,或是觉得贾葳这里是个“上进”的好环境,竟有样学样,将贾宝玉、贾环以及年纪尚小的贾兰一并打包送了过来,美其名曰“请葳二哥多加指点功课,沾染些文墨气息”。
观雨楼顿时从世外桃源变成了喧闹的儿童乐园。
贾宝玉虽不会在贾葳面前太过放肆,但带着贾环、贾兰,三个半大孩子凑在一起,难免嬉笑玩闹,追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身边一下子多了四个吵闹的“小尾巴”,贾葳那点可怜的清静与悠闲瞬间荡然无存。
勉强忍耐了一天后,第二天他便以“年节期间,需出门交际,维系同僚情谊”为由,果断将这四位“小祖宗”请回了各自母亲身边。
他倒也并非全然推脱。
年节期间,各种社交活动确实繁多。
今天是同科进士陆源做东,邀请他去参加文人雅集诗会;
明天是某位同僚家的孙儿办百日宴,帖子递到了手上;
后天又收到某位致仕大儒举办书画鉴赏会的慕名相邀……只要他想,几乎每天都有赶不完的场子。
不过贾葳素来不喜过分喧闹的应酬,只挑选了一两个氛围相对清净、参与者也多是些真正风雅之士的聚会露了个面,算是全了礼数,也为自己“需要出门交际”的说法做了完美的掩护。
而其余大部分时间,则理所当然地被某个权势日益渐长、也越发黏人的六皇子殿下水沚给霸占了去。
或是乔装打扮混入市井听书看戏,或是窝在他新得的王府暖阁里对弈品茗,偷得浮生半日闲。
热闹非凡的年关终是过去。
正月十六,各部衙门开印,一切重回正轨。
水沚这边正满心欢喜地筹备着开府建衙后的一些扫尾事宜,琢磨着如何能更“名正言顺”地时常与贾葳相见,一道突如其来的调令,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皇帝下旨,擢升六皇子水沚为太仆寺少卿,协理寺务,并即刻作为钦差,前往西北,巡视新近建立的几个马市署,全权主持今年春季的马匹采购事宜。
旨意传到水沚耳中,他先是一愣,随即涌上的就是极大的不情愿。
和心上人在同一个衙门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喜不自胜。
可这紧接着的“即刻前往西北”出差,而且看这架势,没有三五个月根本回不来,这算什么?
刚尝到点甜头,就要被迫分离?
水沚当场脸色就沉了下来。
知道他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虽然还不能光明正大,虽然还没名分要夜探香闺,但那也是老婆热炕头的蜜里调油的日子!
结果皇帝老子一道圣旨,就要把他打发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去搞什么马匹采购,让他刚开荤没多久就硬生生憋回去?
这如何能忍!
他几乎是立刻跪下,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堆理由:
“父皇明鉴!儿臣虽蒙圣恩,忝为太仆寺少卿,然对西北马政、各部族情形实在陌生,恐难当此重任。且儿臣从未去过陕西等地,水土不服尚是小事,若因不谙当地情势,处事不当,损及朝廷利益,儿臣万死难赎其罪!还请父皇另择干练稳慎之臣前往,儿臣愿在寺中潜心学习,辅佐贾寺卿处理日常事务……”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不想去,不愿意去,打死也不想去!
皇帝水栋原本对这道旨意也有些莫名,这其实是太上皇那边透过来的意思,他虽照办,内心却并非没有疑虑。
但此刻见到这个一向在他面前还算恭顺、甚至有些透明的儿子,竟然如此公然、急切地违抗自己的旨意,内心那点因为其生母卑微而固有的不喜,以及帝王权威被挑战的恼怒,瞬间压过了那点疑虑。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强硬:“朕意已决!你既为皇子,更当为君父分忧,岂可畏难推诿?西北马政事关边防稳固,正是历练之所,不必多言,即刻准备,择日启程!”
水沚还要再争辩,一旁的太子水澈却站出来打圆场了。
他虽然对水沚近来某些脱离掌控的苗头有所不满,但到底还是将他视为自己麾下的一把刀,见他如此抵触,便出言劝和道:
“六弟,父皇这也是看重你。年前因马匹采购份额之事,引得蒙古诸部颇有异议,正需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子亲往安抚,以示朝廷诚意与重视。你这是去为父皇分忧,为国效力,岂能因私废公?为人子的孝道何在?臣子的本分何在?”
太子这话,站在了孝道与忠义的高度,堵得水沚一时语塞。
整个奉天广场,满堂的文武百官都在看着这场天家父子的对峙。
贾葳站在班列中,看得分明,心知水沚今日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了。
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话语权和威严,绝不可能朝令夕改,否则日后还如何统御群臣?
就在水沚脸色铁青,准备不管不顾再抗辩之时,贾葳稳步出列,手持玉笏,对着皇帝朗声道:
“陛下圣明!”
“臣之前确实忧心,因年前份额之争,蒙古诸部今年或会借机生事,在马匹质量、交易程序上搞些小动作,正打算上奏,请求亲往西北巡视,严加监管,以确保今年马匹采购顺利,边军能用上放心可靠的战马。”
“没想到陛下您高瞻远瞩,思虑周全,早已洞察臣之忧虑,并做出了如此英明神武的安排!派六殿下以钦差身份前往,既彰显朝廷对马政的重视,其皇子身份亦足以震慑诸部,安抚人心。陛下知人善任,臣感激不尽,亦为边军将士叩谢陛下隆恩!”
贾葳这番话,说得漂亮至极。既点明了差事的必要性和潜在风险,又将皇帝此举拔高到了“英明神武”、“思虑周全”、“知人善任”的高度,给了皇帝一个完美的台阶下。
同时,也暗中向水沚传递了信息——此事已不可逆,不如顺势而为,而且这差事本身确实重要。
皇帝听着贾葳这番滴水不漏的“颂圣”之言,脸色稍霁,心中那点因水沚抗旨而起的不快也消散了不少,甚至觉得这安排确实是自己“深谋远虑”的结果。
他满意地看了贾葳一眼,微微颔首:“贾爱卿能体察朕意,甚好。此事便如此定了,水沚,你当以国事为重,莫要辜负朕之期望!”
水沚跪在下方,听着贾葳的话,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胸中翻涌的怒火与不甘,终究是缓缓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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