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顺正全神贯注地守在贾葳榻前，一颗心随着那艰难急促的喘息声忽上忽下，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厮在帘外低声禀报：“张管家，外面……甄家老爷带着甄家少爷前来探望二爷了。”
甄家？！
张一顺心头一凛。
这金陵甄家与京城贾家乃是世代交好的老亲，渊源极深。
当年第一代荣国公的夫人，便是出自甄家。
宁国府虽未与甄家直接联姻，但论起这拐着弯的亲戚关系，自家二爷贾葳，确实得尊称这位甄家现任家主甄应嘉一声“舅爷爷”。
不敢怠慢，张一顺连忙低声嘱咐自己的孙子好生守着二爷，若有任何变化立刻来报，自己则整理了一下因焦虑而略显凌乱的衣袍，快步迎了出去。
来到前厅，只见甄应嘉已然落座。
论辈分虽是贾葳的舅爷爷，但甄应嘉实际年纪还不到五十，身着常服，面容清癯，姿态儒雅，眉宇间自带一股读书人的温润之气，看起来宽和而有礼。
他身旁站着一位年幼的小公子，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神情间带着几分被娇养出来的天真与烂漫，却又在外人面前努力维持着规矩体统，正是甄家那颗备受宠爱的明珠——甄宝玉。
张一顺一进厅，便疾步上前，对着甄应嘉深深一揖，脸上堆满歉意与忧色：“甄大人，劳动您大驾亲自前来，老奴……老奴实在是惶恐！本该是我家二爷去给您请安的，怎奈……怎奈他如今……”
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按照礼数，确实没有让长辈亲自登门探望小辈的道理。
甄应嘉见状，连忙起身虚扶了一下，语气温和地宽慰道：
“张管家快别多礼，快快请起。你我两家乃是世交，至亲骨肉一般，何须拘泥这些虚礼？茂哥儿年少有为，如今在金陵公干，他父母远在京城，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听闻他身体不适，前来探望乃是情理之中，只盼着他能早日康复才好。”
他话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让人如沐春风。
跟在父亲身后的甄宝玉，此刻也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他在家中虽被祖母、母亲溺爱得有时无法无天，惯会在内帏厮混，但到了外人面前，尤其是这等探病的正式场合，倒也显得知书达理。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厅内陈设，又忍不住望向内室的方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轻声询问道：“张管家，不知……不知贾家侄儿现下情况如何了？可请了好的大夫来看过？”
他早前听过京城贾家有位和他同名的宝玉，也知道这位贾葳是两年前的探花郎，容貌才学皆是上上之选。
甄宝玉素来有个癖性，最是喜爱那些清秀灵俊、品貌非凡的人物，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
此刻虽未见到贾葳本人，但想到对方探花郎的身份和传闻中的风采，心中便已先存了三分亲近与七分惋惜，只盼着这位未曾谋面的“侄儿”能平安度过此劫。
张一顺听得甄宝玉询问，心中酸楚更甚，强忍着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压抑的悲苦，回道：“回甄少爷的话，我家二爷这病……唉，都是自胎里带来的弱症，往年在家中也是小心将养着。只是不知这回是怎么了，病势来得又急又凶，请了几位大夫来看，都说……都说脉象怪异得很，凶险异常……”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带着哭腔急切地望向甄应嘉和甄宝玉：“甄大人，哥儿，您二位在金陵根基深厚，人面广，可知道哪里有什么医术高明的神医、圣手？若能荐来救救我家二爷，宁国府上下，感激不尽啊！”
亲戚刚一见面，不及寒暄便直接开口请求推荐医生，这情形任谁看了都明白，贾葳的状况恐怕已是危在旦夕，让这老管家彻底乱了方寸。
甄应嘉被问得一怔，面露难色。
他身为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名头听着响亮，实则并无多少实权，更多是个象征性的清贵职位。
然而，即然身处此位，他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似乎这位年轻的太仆寺卿贾葳并非简单病倒，而是遭人暗算，中了剧毒，如今已是凶多吉少。
这潭水太深，他并不愿过多沾染。
此刻面对老管家殷切的目光，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旁的甄宝玉却不知这些内情。
他见老管家如此悲痛，又想到那位素未谋面却才华横溢、定然相貌不俗的贾家侄儿正缠绵病榻，性命垂危，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与焦急。
他蹙着那双好看的眉毛，努力回想，忽然眼睛一亮，拉着父亲的衣袖道：“父亲，前儿我身上不大爽利，祖母不是特意请了一位胡老太医来家瞧病吗？
听说那位胡老太医原是京中太医院告老还乡的院正，医术最是精湛不过的！既然贾家哥哥病得沉重，何不请胡老太医来给他瞧瞧？说不定能有奇效呢！”
张一顺一听“京中告老还乡的太医院正”这几个字，黯淡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芒。
太医院正？！那可是给宫里贵人看病的顶尖国手啊！
他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连忙追问：“甄少爷，此话当真？那位胡老太医如今仙居何处？老奴……老奴这就备上厚礼，亲自去请！”
甄宝玉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也很是高兴，连忙将胡老太医的大致住址告诉了张一顺。
甄家父子见张一顺心急救主，也不再久坐打扰，让随行的长随将带来的几盒上等补品、药材放下，又说了几句“安心静养，必有后福”的安慰话，便告辞离去。
送走甄家父子，张一顺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吩咐下人备车，准备亲自去请那位胡老太医。
然而，他刚走到二门，却见小东风尘仆仆、一脸疲惫地回来了。
原来，前两日张一顺带着小东等人去了城外有名的源真观，想求那位据说有神通、能起死回生的张真人出手救贾葳，结果连山门都没能进去，只得了道童传出的一个莫名其妙的“西”字。
对于这些玄之又玄的道家谶语，尤其是关系到自家二爷性命安危的时候，宁国府的下人们向来是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一下山，小东便和张一顺分头行动，张一顺回府照料，小东则带着两个人，一路向西边寻去，希望能找到一丝生机。
奔波了两日，小东虽未找到什么神仙高人，却阴差阳错地带回了一个瞧着有些落魄、腿脚还不甚便利的老大夫。
他刚回府，就听门房说甄家来人了，还推荐了一位告老还乡的胡太医。
小东一听，顿时觉得希望更大，也顾不得休息，连忙将那瘸腿大夫交给迎上来的老管家，自己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翻身上马，一挥马鞭，又朝着甄宝玉所说的方向疾驰而去，务必要将那位胡太医请来。
刚刚被小东带回来的那位瘸腿李大夫，张了张嘴，看着小东绝尘而去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一顺此刻也顾不得多想，本着“多一位大夫多一分希望”的念头，连忙让人抬来一顶轻便的竹轿，客客气气地请这位腿脚不便的李大夫上轿，一路疾行，将其送到了贾葳所住的内院卧房。
这位姓李的老大夫，虽衣着朴素，甚至显得有些落魄，腿脚也有些跛，但眼神却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沉静与从容。
他早年也是个背着药箱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疑难杂症的郎中，后来因故伤了腿，才渐渐沉寂下来。
见宁国府这般阵仗，心知榻上这位年轻贵人身份不凡，这一趟诊治，恐怕不仅关乎一条性命，也关系着自己未来的生计与前程。
因此，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向小东仔细询问过病人的大致情况。
此刻，他坐在贾葳榻前的绣墩上，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贾葳的面色、呼吸状态，然后才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贾葳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此刻却滚烫灼人的手腕上。
指尖传来的脉象，果然如他所料，浮紧中带着紊乱，是外感风寒引动内邪的典型征象，但……细细体察之下，却又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同。
李大夫微微闭目，凝神静气，花白的眉毛渐渐蹙紧，手指下的力道时轻时重，沉吟了许久，久久不语。
一旁的张一顺看得心焦如焚，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深知大夫诊脉时最忌打扰，只能强忍着不敢出声，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在原地来回踱着细碎的步子，目光死死锁在李大夫的脸上，试图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过了好半晌，李大夫才缓缓睁开眼睛，收回手，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看向张一顺，开口问道：“老管家，恕老夫冒昧一问，贵府上的这位公子，在此之前，体内……是否曾有内力极为深厚的高手，特意为他调养梳理过经络？”
张一顺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一直跟在贾葳身边的小南。
小南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回道：“回大夫的话，去年确是有幸遇到一位，那位大夫医术极为高明。他当时诊断后说，需要配合内力分三个疗程为二爷调理固本，方能大有起色。可惜……当时事务繁忙，只完成了两个疗程，二爷便因急事离开了。”
李大夫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老夫方才探脉，察觉公子体内虽邪气壅盛，肺络受阻，喘咳不止，但在那纷乱脉象之下，却隐隐有一股极为精纯温和的内力，护持着他的心脉要害，更妙的是，这股内力并非死守一处，竟似能在他经络之中自行缓缓流转，滋养脏腑，抵消着部分病邪的侵蚀。
若非有此根基，以公子这般胎里不足的体质，又遭此急症，恐怕……情形会更加凶险数倍。”
他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位大夫先前调理所用的药方，你们可还留存着？”
“有！有有有！” 小南连连点头。
一旁一直沉默寡言、负责保管重要物品的小西，不待吩咐，早已快步走到外间，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边角已有些磨损的册子，双手捧到李大夫面前。
那里面，密密麻麻抄录着贾葳自出生以来所有的脉案记录和用过的药方，堪称一部详细的病史档案。
李大夫接过册子，就着窗棂透进的天光，仔细翻阅起来，尤其是最近一次，那位大夫为贾葳调理时所用的方子，他看得格外认真，不时点头，似乎有所领悟。
了解了足够的信息后，李大夫将册子交还给小西，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另开了一张药方。
写完后，他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对张一顺道：“老管家，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务必趁热服下。”
接着，在李大夫和小南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看似落魄的瘸腿老大夫，竟从他那洗得发白的旧药箱底层，取出了一个古朴的羊皮卷，缓缓展开，里面赫然是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数十根银针。
“老夫还需为公子行一遍针，疏导经络，助药力化开。” 李大夫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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