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雪,终于在午后停了。
宁荣街两府朱门大开,洒扫得纤尘不染,廊檐下新换的羊角风灯映着残雪,折射出清冷的光。
一辆简朴的青帷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停在宁国府门前。
车帘掀开,下来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着半旧不新的青灰色道袍,正是久居城外玄真观清修的贾敬。
他抬头望了望府门悬挂的匾,神色平静无波,只对迎上来的管家游福略一点头,便步履沉稳地走了进去。
荣庆堂内,贾敬坐在贾母下首。
因着年前宁荣二府接连被皇帝申斥,贾珍贾蓉父子至今仍在五军都护府“管教”,今年这年节,自然不敢再如往年般大宴宾客、广邀梨园、歌舞升平。
贾母捻着佛珠,叹道:“敬儿,你意下如何?依我看,今年除夕祭祖之后,便只让族中子弟过来给我这老婆子磕个头,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也就罢了。那些个排场,能省则省。”
贾敬端起面前的清茶啜了一口,声音带着方外之人的疏淡:“伯母思虑周全。树大招风,如今府上正该收敛些,韬光养晦才是正理。如此安排,甚好。”
消息传开,当家的王熙凤和尤氏大大松了口气,省却无数张罗宴席、安排戏班的麻烦。
然而,那些指着年节宴席打牙祭、盼着看戏取乐、甚至想借机攀附一二的族中子弟们,却难免怨声载道,私下里颇多微词。
除夕清晨,天光未透,寒气刺骨。
贾葳身着崭新的青衣赤裳,大带佩玉,头戴梁冠,自宫中参加完繁冗的除夕大祭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未及回院更衣,便径直往宗祠去,准备参与家族祭祀。
刚踏入宗祠那庄严肃穆、弥漫着陈年香火气的前院,几道压低的、带着明显不满的议论声便顺着寒风钻入耳中。
“……都是那病秧子惹出来的祸事!若不是他……”
“嘘!小声些!他如今可是穿红袍的官老爷了!”
“官老爷又如何?还不是他巡什么按,查什么隐田,惹得陛下震怒,连累得咱们连顿像样的年酒都喝不上!往年那戏班子……”
聚在一处廊柱阴影下的,正是贾芹、贾蔷等几个素来游手好闲、惯于嚼舌的族中子弟。
他们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对上一双清冷沉静的眼眸。
贾葳脚步未停,只微微侧过脸,目光平静地扫向他们。
没有呵斥,没有怒容,只是那样清清冷冷的一瞥。
可那身刺目的官袍,那通身不怒自威的沉静气度,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聒噪。
贾芹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对上贾葳那深潭般的眼眸,舌头顿时打了结,讪讪地低下头,再不敢言语半句。
贾葳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径直走向宗祠侧殿专为幼年子弟辟出的暖房。
暖房里炭火正旺,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刚换下朝服,帘子一掀,两个人影钻了进来。
当先一人面如冠玉,项戴金螭璎珞,正是贾宝玉。
他身后跟着个身量未足、面容清秀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少年,却是贾兰。
“茂哥儿!”贾宝玉一见到贾葳,眼睛便亮了起来,几步凑到近前,挨着他坐下,语气热切,“可算找着你了!方才在老太太那儿还问起你呢。”
“茂二哥。”贾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他性子孤冷,但对这个会送他精妙读书笔记、学问极好的堂哥,却有着少许的亲近。
贾宝玉凑到贾葳身边坐下,眼睛亮晶晶的:“茂哥儿,你给老太太画的那幅《大明湖冬景图》真是绝了!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就挂在她暖阁最显眼的地方呢!我瞧着也心痒痒……”
贾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被这么看着,贾宝玉搓了搓手,有些许不要意思:“茂哥儿,你手头那幅《江南烟雨图》……何时能完工?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幅?就要姑苏的景致,就……就像你那幅《江南烟雨图》的意境便好!”他脸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
贾葳端起小东奉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贾宝玉。
这情状,八成是想画了送给林妹妹。
他虽前世看书时对“木石前盟”有过唏嘘,却也深知贾宝玉这求画的心思纯粹是少年人一时兴起,而且他也不愿意将自己难得的休憩时光耗费在替人传递情思上。
抿了一口热茶,贾葳的平静无波道:“我那幅《江南烟雨图》,费时耗神,画完怕是要到元宵了。这还是托了今年过年清闲的福。元宵一过,大理寺衙门开印,案牍劳形,只怕再无闲暇去画这等需静心凝神的尺幅了。”
他放下茶盏,目光坦然地看着贾宝玉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
“不过……”贾葳话锋一转。
贾宝玉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双眼重新亮起,急切地望着他。
贾葳唇角微勾,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宝二叔何不去寻国子监的李博士?”
贾宝玉疑惑:“李博士?”
贾葳点头:“我的丹青笔法,大半是承他指教。论起对江南风物的熟稔与理解,我这个只凭书信想象作画的门外汉,如何比得上李博士这地道的江南人士?他笔下姑苏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想必更能得其中三昧。”
峰回路转!
贾宝玉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
李博士既然是茂哥儿的师傅,那若能求得他的画,岂不是更显诚意?
他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多谢茂哥儿指点!我这就去寻李博士!”说罢,竟似一刻也等不得,风风火火地起身告辞,掀帘而去。
边上只剩下一直安静站着的贾兰。
贾葳看向这个素来有些孤僻寡言的堂弟,放缓了语气:“兰哥儿,你寻我,可是有事?”
贾兰的脸颊微微泛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茂二哥,我……我想问问去国子监读书的事。”
贾葳眉梢微挑,有些意外:“国子监?”
他略一沉吟道:“你外公李守中大人,曾执掌国子监祭酒多年,对其中章程、规矩,乃至诸位博士的学问深浅,无人比他更清楚。这等事,为何不让你母亲去问李大人?”
贾葳的印象中,李守中虽为人古板端方,但对早逝的女婿贾珠极为惋惜看重,对贾兰这个天资聪颖又刻苦用功的外孙,理应更加爱护提携才是。
被贾葳这么一问,贾兰的小脸瞬间白了白,嘴唇抿得更紧,头也低了下去,却倔强地不肯再言语。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轻响,映着他单薄的身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
贾葳看着他这模样,心中了然几分。看来在李家那边,怕是碰了钉子。
李守中那个老古板,大约是觉得女儿守寡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孙年纪尚小不宜张扬,又或是嫌弃宁荣二府如今的名声……
贾葳心中微叹,面上却不动声色,温言道:“国子监么,规矩是严了些,但名师云集,藏书浩瀚,确是个进学的好去处。待你年纪到了,根基再扎实些,自然水到渠成。不必心急,眼下在家好生读书,打牢根基才是正经。”
他放缓了声音,给贾兰讲了些国子监里的趣闻轶事、学规课业,稍稍安抚了少年失落的心。
不多时,宗祠外传来仆役恭敬的传唤:“请诸位爷们入正殿,祭礼即将开始!”
暖房内的众人肃然起身。
肃穆的宗祠正殿内,长明灯摇曳,檀香缭绕。
高大的神龛上,层层叠叠供奉着贾氏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庄重而森严。
供案上早已陈设齐备:整只的猪羊牺牲用红绸覆盖,青铜簠簋中盛满五谷,时令鲜果层层堆叠,巨大的青铜香炉内檀香已燃起,青烟袅袅。
贾敬一身玄色道袍,神情端肃,立于最前方主祭之位。
贾赦、贾政身着正式礼服,分立两侧陪祭。
贾珍今日难得站直了身,手捧盛满美酒的青铜爵,立于贾敬左后。
贾琏、贾琮则手捧洁白的玉帛,肃立待命。
贾宝玉和贾葳则肃立一旁,手中各持三炷清香。
贾蓉负责铺设拜垫、看守焚烧祭品的巨大焚池。
贾葳的目光透过白色的烟雾,扫过神龛上那些密密麻麻、金漆闪亮的牌位。
即使在这个世界十八年,每次看到那些牌位,内心还会控制不住地想自己上辈子身死后名字有没有入祠堂,属于自己的那块牌位上刻的是什么样的字。
“吉时到——!”赞礼官一声高唱,打破了殿内近乎凝滞的肃静。
悠扬庄重的古乐随之响起,编钟清越,埙声呜咽。在乐声的引导下,祭礼正式开始。
贾敬手持玉笏,口中念念有词,诵读着冗长而晦涩的祭文。
贾珍神情恭谨,趋步上前,将手中爵杯高举过顶,向神龛方向深深一躬,此为初献。
退回原位后,稍顷,再次上前,二献爵。
如此反复三次,是为三献爵礼,象征着将最醇美的酒酿敬奉祖先。
随着贾敬的示意,贾琏、贾琮捧着象征财富与敬意的玉帛,稳步上前。
他们神情肃穆,将手中洁白的玉帛,郑重地投入殿角那尊巨大的、早已燃起熊熊烈火的青铜焚池之中。
丝帛遇火,瞬间卷曲焦黑,化作缕缕青烟,伴随着特有的焦糊气息升腾而起,象征着将人间供奉送达祖先神灵之前。
就在玉帛即将燃尽的刹那,贾敬手持一樽早已备好的清酒,手腕沉稳而有力地将酒液泼洒入焚池!
烈酒遇烈火,轰然一声,一道炽烈的蓝色火焰猛地腾起数尺高,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瞬间照亮了幽暗的大殿,映照着每个人或敬畏、或肃然、或虔诚的脸庞。
这突如其来的炽烈光焰象征着神灵对祭品的悦纳与神威的降临。
火焰腾起又迅速回落,终至熄灭,只余焚池内暗红的余烬和袅袅青烟。
乐声也恰在此时,缓缓收束,归于寂静。
在一片庄重的静默中,贾宝玉和贾葳上前一步,将手中早已点燃的三炷清香,稳稳地插入香炉中。
青烟笔直上升,缭绕于肃穆的殿堂。
至此,除夕祭祖大礼,宣告完成。
众人依序退出正殿,空气中还弥漫着香烛和灰烬的气息。
贾敬在前,领着所有贾家男丁,穿过庭院,走向正堂。
那里,以贾母为首,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王熙凤、李纨、秦可卿以及三春、黛玉等所有女眷,早已按序肃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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