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宁荣二府，在刻意收敛的肃穆中迎来了祭祖的**。
宗祠正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
贾母站在供桌前，尤氏、王夫人等女眷侍立两旁，神色恭谨。
一道道热气腾腾、精心烹制的菜肴，经由族中子弟之手，层层传递，最终由女眷们捧至贾母面前。
贾母神色庄重，亲手将那些象征着家族富庶与孝心的珍馐，一一奉于悬挂在正壁的宁荣二公画像之前。
饭、汤、点、酒、茶……所有祭品供奉完毕，贾葳随着满堂的贾氏子弟，在贾母的带领下，向着祖先画像肃然叩拜，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留下无声的敬畏与祈愿。
祭礼完毕，贾母在尤氏院中略作歇息。
待荣国府那边派人来请，言说一切准备停当，她才乘上暖轿，在众人簇拥下返回荣国府。
作为两府的老祖宗，接下来便是冗长却必不可少的环节——接受族中子弟及两府所有下人的叩拜问安。
一批批人进来，叩头，说着吉祥话，贾母含笑点头，自有鸳鸯等大丫头分发下早已备好的压岁钱。
待最后一批小丫鬟领了赏退下，厅堂里已弥漫开团圆饭的香气。
贾葳用完这顿气氛略显凝滞的团圆饭，婉拒了贾宝玉兴致勃勃邀他去放炮仗的提议。
他今日天未亮便起身入宫参加除夕大祭，在太庙凛冽的寒风中站了将近两个时辰，早已是强弩之末。
明日正旦，又是更早的大朝贺，他需得争分夺秒地休养。
回到观雨楼时，暮色已沉。
被雨水和惊蛰伺候着泡了个驱散寒意的热水澡，贾葳只觉得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被熨帖了几分，只想立刻倒头睡去。
“二爷，” 丫鬟小杏却捧着一封帖子，一脸古怪地走了进来，“门房刚递进来的拜帖。”
“除夕夜送拜帖？”贾葳揉着发胀的额角，满心疑惑地接过。
入手是上好的洒金笺，触感微凉。
他拆开封口，展开一看，落款处那熟悉的名字让他忍不住“呵”了一声——除了六皇子水沚，还能有谁？
翌日，正旦。寅时未至，整个京城尚在浓重的夜色与寂静中沉睡。
贾葳已被唤起，穿上特意加厚了狐裘里子的绯色朝服，外面再裹上厚实的玄狐斗篷，由小东小南提着灯笼引路，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皇城午门。
午门前，早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在京所有够品级的文武官员，无论平时是否告假，此刻皆需汇聚于此，参加一年来最为隆重的正旦大朝贺。
队伍从奉天门前的丹墀开始，一至九品分班队列，一直延伸到奉天门广场的尽头。
贾葳正四品的官职，在那些须发皆白、德高望重、平日难得一见的老臣勋贵面前，自然只能退居人后，连丹墀的边都摸不着。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吹得人透心凉。
贾葳将脸深深埋进特意做高的领子里，只觉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又渐渐被初升的、冬日无力的阳光染成灰白。
冗长的朝贺仪式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终于结束，皇帝高坐龙椅，接受百官山呼万岁。
作为补偿，每位官员都尝到宫中御厨的手艺，还领到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红封。
贾葳掂了掂，里面是四个圆滚滚、金灿灿的小元宝，折合成银子大概二百两。
他揉着被寒风吹得僵硬麻木的脸颊，随着人流退出奉天门，然后被早已等候小东小西接到塞进贾府女眷的马车。
“茂儿！”尤氏早已在马车内等候多时，一见儿子进来，立刻伸手去摸他冰冷的脸蛋，心疼得直抽气，“这脸冻得……跟冰坨子似的！”
马车内暖意融融，贾母身着沉重的一品国公夫人诰命服，不便起身，但看向贾葳的眼神也满是担忧：“快，快坐到火盆边上来暖暖手！”
王熙凤连忙将人拉过来做，还把腿上焐热了的毯子给他盖上。
贾葳有些赧然，忙道：“母亲，老祖宗，我没事，穿得厚实，出来就裹上斗篷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谢过凤姐，伸出手来烤火。
冰冷的指尖触到暖意，才感觉到针扎似的刺痛。
一行人回到宁国府宗祠，再次进行了一番简短的祭拜，算是为这年节祭祀画上句号，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贾葳回到观雨楼，几乎是被丫鬟们半扶半架着换了身轻便暖和的常服，勉强用了些清淡暖胃的粥菜，便立刻服下预防喘症发作的汤药，一头栽倒在温暖的锦被里。
大冷天连着两日在寒风中煎熬，饶是胸口处有水沚留下的那丝精纯内力护持着心脉，也让他感到阵阵胸闷气短，身体深处透出难以言喻的疲惫。
午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仿佛依旧置身于奉天殿前刺骨的寒风里。
刚被唤醒，贾葳尚有些迷糊，丫鬟小杏已神色凝重地近前低语：“二爷，六殿下的马车……已在宁荣街口候着了。”
贾葳闭了闭眼，认命般叹了口气，无奈地抬手：“更衣吧。”
裹着一件半旧的银鼠裘斗篷，贾葳踩着脚凳，钻进停在街角那辆看似普通却内里极其宽敞舒适的青帷马车。
甫一进去，暖意夹杂着熟悉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水沚一身深青色曳撒，外罩玄狐大氅，正倚在软枕上，见他进来，嘴角噙着一抹慵懒的笑意，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递到他手中。
“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儿？”贾葳接过茶暖手，开门见山地问道。
水沚却只是神秘一笑，凤眸中流光微闪：“到了便知。先喝口茶暖暖身子，路还远。”他示意马车启动。
车轮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吱嘎声。
贾葳无奈，只得靠在温暖舒适的车厢内壁，小口啜饮着热茶。
窗外，银装素裹的京城街景缓缓后退，雪光映着朱墙黛瓦，别有一番静谧之美。
车内暖炉融融，茶香氤氲，紧绷的神经在暖意和规律的颠簸中渐渐松弛下来，竟生出几分难得的闲适。
不知行驶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贾葳掀帘望去，只见眼前是一座覆满皑皑白雪、山势颇为陡峭的孤峰，四周荒无人烟，唯有寒风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呼啸。
“下车吧。”水沚率先起身，拿起旁边一个准备好的包袱。
贾葳刚踏出车门，凛冽的山风便卷着雪沫扑面而来，激得他喉头一痒，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水沚立刻回身，动作自然地替他拢紧了斗篷的领口，又仔细地为他戴上一个厚实的棉布口罩和一顶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雪帽，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抱紧我。”水沚的声音透过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贾葳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水沚的手臂已环住他的腰身，下一瞬，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托着他拔地而起。
“二爷——！”身后传来小东小南等人惊急的呼喊声。
风声骤然在耳边呼啸放大，眼前的景物飞速下坠、旋转。
贾葳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双臂紧紧环抱住水沚劲瘦有力的腰身，将脸埋进他带着沉水香的肩窝。
他能感觉到水沚足尖在陡峭山壁的积雪或凸起的岩石上借力轻点，每一次点踏都轻盈如羽，身形如鬼魅般向上疾掠，积雪簌簌落下，却沾不到他们分毫衣角。
不过几个呼吸间，脚下小厮们的呼喊声已变得遥远模糊，呼啸的风声也骤然一歇。
“到了。”水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贾葳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相对平坦的山顶空地。
四周是几棵虬枝盘曲的老松，枝头压着厚厚的雪团。
空地中央，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土包微微隆起，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孤寂。
贾葳的目光落在那土包上，心头微动，再看向身边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异样温柔的水沚，已然明了。他轻声问：“那是……宁妃娘娘？”
水沚侧过头看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带着点“果然如此”的意味：“知我者，茂哥儿也。”
贾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么。”
他环顾四周，荒凉寂静，连块标识的木牌都没有：“殿下可带了香烛纸钱？”
水沚解开带来的包袱，里面并无寻常祭奠的香烛纸马，只有厚厚一叠金箔叠成的精巧元宝，一对白蜡烛，以及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罐。
水沚点燃白烛，插在土包前的雪地里。
烛火在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
他拿起那叠金元宝，一张张投入烛火旁挖出的小坑里，看着金箔在微弱的火苗中蜷曲、变黑，化作细碎的灰烬。
最后，他打开那个青瓷小罐，里面是粘稠透亮、散发着清甜花香的蜂蜜。
小心翼翼地倾倒出一些，金黄的蜜汁缓缓渗入冰冷的泥土之中。
贾葳默默走到土包前，整了整衣冠，撩起斗篷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下，对着那小小的土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当他起身时，水沚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难辨，唇边那惯常的笑意也淡去了几分。
寒风吹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茂哥儿，”水沚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顶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就不奇怪么？”
贾葳拍了拍膝盖上沾的雪沫，抬眼看他。
水沚的目光落回那小小的土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淡：“好不容易得了父皇的恩典，一个……身份卑贱的养蜂女也能迁入妃园寝，受后世香火供奉。可我却执意将她留在这荒山野岭，连块碑都不立，只留下这么个……小土堆。”他顿了顿，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是不是……很蠢？很不孝？”
贾葳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那对摇曳的白烛，扫过渗入泥土的蜂蜜，再看向水沚那张在雪光映衬下显得过分俊美也过分苍白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在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里显得格外清亮。
“没什么奇怪的。”
他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闷，却清晰平稳：“殿下觉得哪里能让娘娘安心，哪里便是她的归处。至于碑……”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超脱的淡然，“我若是死了，倒希望有人能将我一把火烧干净，骨灰干脆扬到大海里去。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岂不比埋在地里被虫蚁啃噬，或是供在个冷冰冰的园子里强？”
寒风卷过山顶，将贾葳最后的话语吹散在寂寥的雪野之中。
水沚猛地转头看向他，凤眸之中，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混杂着难以置信、探究、以及一种被直击灵魂最深处的震动。
他死死地盯着贾葳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口罩，看进他的心底去。
山顶一片死寂，唯有风声呜咽，烛火在寒风中挣扎跳动，映照着两个沉默的身影，和那一方被白雪覆盖的、小小的、无名的土堆。
山下，小东小南等人焦急的呼唤声，被呼啸的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再也传不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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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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