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清朗，冬日难得的暖阳慷慨地洒落，映得会芳园积雪初融的枝头晶莹闪烁。
贾葳裹着一件厚实的银狐裘，由雨水仔细扣好领口的盘扣，这才踏出了观雨楼。
刚迈过门槛，，一阵清泠的欢笑声便伴着梅花的冷香随风飘来。
抬眼望去，园子里那片红梅开得正盛，如云似霞。
花影摇曳间，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追逐嬉闹。
是西府的女眷们。
探春正笑着躲闪，惜春追在后面，黛玉则扶着梅树，笑得微微弯了腰，宝玉在一旁拍手，一派无忧的少年光景。
贾葳唇边刚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准备上前问安，惜春眼尖，已然瞧见了他。
小姑娘撇下探春，像只轻盈的雀儿般几步就奔到了他面前，仰起小脸，清澈的眸子里带着明显的失落：“茂哥儿！你……这就要走了？”
贾葳点点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嗯，奉旨查案，即刻便要启程。”
话音刚落，宝玉和黛玉也笑着走了过来。
贾葳目光扫过，却见惜春小嘴微微撅起，脸上那点不高兴并未因他的回答而消散，反而更明显了些。
旁边的宝玉和黛玉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都抿着笑意，显然知道些什么内情。
贾葳心下明了，这小姑姑怕是被什么事惹得不痛快了。
他温声开口：“小姑姑可是有事？侄儿虽要远行，若能帮得上，定不推辞。”
惜春闻言，小脑袋一扭，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声音闷闷的：“你都要走了，天高皇帝远的，还能帮上什么忙？算了算了！”
这反应倒让贾葳越发好奇，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宝玉和黛玉，最后落在探春身上。
探春性子爽利，忍俊不禁地开了口：“茂儿不知，昨儿宝二哥哥不知打哪儿淘来一幅极好的画，说是预备给林姐姐做生辰礼的。偏巧叫我们四妹妹瞧见了，那画确实好，四妹妹便觉得她自个儿预备下的那份礼，生生被比了下去，心里正烦恼呢。”
黛玉忙在一旁笑着补充：“原不是什么大事，礼贵乎心，心意到了便是好的。”
她声音柔柔的，带着安抚：“只是四妹妹素来要强，看了那画，倒激起了上进的心思，免得日后被比得没了脸面。今儿一早兴致勃勃过来，原是想向你讨教几招，谁承想，扑了个空——咱们家的青天大老爷，又要出巡了。”
原来是为这个。
贾葳心中了然，一丝轻松的笑意爬上眉梢。
他温言道：“这有何难。我前些年学丹青时用的那些书稿、工具，母亲都替我收得好好的。小姑姑需要什么，只管让立春她们去取便是。”
他顿了顿，又看向宝玉：“宝二叔，若是小姑姑在画理上有什么实在琢磨不透的，或是需要些特别的指点，不妨捏个族中子弟的名头，烦请宝二叔代劳，去寻国子监的李博士请教一二。他老人家于丹青一道造诣极深，为人也颇为热心。”
宝玉正看惜春鼓着脸的有趣模样，闻言立刻拍胸脯应承：“茂哥儿放心，包在我身上。昨儿那幅《江南游景图》，正是托了李博士画的，老人家确实古道热肠！”
惜春虽还有些别扭，但听贾葳安排得如此周到，眼中那点气恼也消散了大半，只余下些微的失落。
贾葳见状，便引着四人：“外面风凉，姑姑们和宝二叔若不嫌弃，不如随侄儿到院里小坐片刻？那些东西都在里面，正好让姑姑看看，有什么合用的，一并取了也省事。”
四人自然无异议，随着贾葳又折回了观雨楼。
穿过第一层用作小憩、置放箱笼的外阁门，眼前豁然开朗。
打头便是一个巨大的紫檀木多宝架，边上是一张软塌。
架子造型别致，分隔出无数形状各异的小格，每一格都镶着光洁透亮的玻璃小门。
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摆放的物件：并非价值连城的古玩，大多是些当代名家的玉雕、石雕、木雕小品，或是釉色清雅的瓷器。
然而最多的，却是一块块、一堆堆形态各异的矿石原石，赤红如血，靛蓝如海，金黄似阳，墨黑如夜……色彩斑斓，未经雕琢，带着大地最原始粗粝的美感。
更引人注目的是，几乎每一堆矿石旁边，都配有一个小小的玉碟，里头盛着与矿石同色的、细腻如尘的粉末。
惜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快步走近，指着其中一个盛着孔雀蓝粉末的小玉碟，惊奇地问：“茂哥儿，这就是你平日用的颜料？你送我的那些，也是这般磨出来的？”
贾葳含笑点头：“正是。都是些山野顽石，取其色而已。研磨的功夫麻烦些。姑姑若有用完或短缺的颜色，尽管差人来这阁子里，让小兰再磨一份就是。这架子上的矿石粉末，都是她细细研磨过筛的，颜色还算匀净细腻。”
惜春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先前送我的那些都还没用完呢，颜色已是极好了。” 她目光流连在那五彩斑斓的粉末上，满是新奇。
绕过多宝阁就是贾葳日常起居的内室。
内室陈设雅洁，不见丝毫奢靡堆砌。
当中一张宽大的拔步床，挂着素雅的星朗蓝云纹羽纱帐幔。
探春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四周的家具陈设上。
房间宽敞明亮，靠墙摆放着书柜、衣橱等大件家具，形制简洁大气，但细看之下，却发现所有家具的平面和边缘，都恰到好处地镶嵌着五彩螺钿。
那些螺钿拼出的图案并非繁复富丽的缠枝花卉或龙凤呈祥，而是极简的流云、水波、几笔疏朗的兰草或修竹，色彩虽丰富，却透着一股清雅的韵味，只作为精致的点缀，绝不喧宾夺主。
整个房间纤尘不染，所有物什都规整地收在柜中或架上，地面光洁，几案空阔，显得异常整洁清爽。
“我还是头一回来你这观雨楼，” 探春不由得感叹出声，带着几分真切的欣赏，“没想到竟是这般雅致脱俗，又处处透着巧思。”
立春正捧了热茶过来，闻言笑着接话：“三姑奶奶可别嫌弃我们这儿寒酸。二爷是体恤我们，怕那些精细玩物落灰难打扫，才特意吩咐，所有东西尽量都收到柜子里关着，桌面案头也尽量少放摆设。”
贾葳自己倒是坦然解释道：“我这身子骨不争气，最是怕粉尘。那些精致玩意儿，看着是好，却最容易藏污纳垢，不如收起来省心。”
说话间，已引着四人绕过多宝架，走到西面墙边一个通顶的红木大柜前。
贾葳示意了一下，侍立的小梅立刻上前，熟练地打开柜门。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满了书册卷轴，墨香与纸香淡淡飘散出来。
他伸手进去，仔细翻找片刻，取出两本装订得整整齐齐、纸页边缘已微微泛黄的画册，郑重地交到惜春手上：“小姑姑，这是当年李博士赠我的册子。里头从最基础的笔法、如何勾勒线条、如何布置画面，都讲得极为详尽，我当初便是照着这个学的。你拿回去细细揣摩，定有进益。”
惜春接过画册，翻开一页，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方才那点小情绪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爱不释手地翻看着。
贾葳又领着他们穿过一道隔开内室的阁门。
里面陈设更简单，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上面笔墨纸砚、镇纸笔筒摆放得一丝不苟。
书案左右两侧，依旧是顶天立地的红木柜子，沉默而稳重地立在那里。
贾葳走到左侧柜前，亲自拉开了下面一层柜门。
里面满满当当，整齐排放着许多卷轴。
他指着最下面那些被素白纱布细心包裹起来的卷轴道：“这些都是我早年胡乱涂抹的习作，本不值一提，母亲念在我费了些功夫，便让人都收着了，不舍得丢。”
他的手指又往上移了移，点了点上层那些装裱得略为讲究些的画卷：“这些是后来稍有些样子了，随手画着玩的。母亲看着喜欢，便叫人装裱了起来，偶尔有她或老太太喜欢的，便拿去挂一阵子。”
宝玉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凑上前去，看着那满满一柜的画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的天！我原以为老祖宗屋里那青瓷书画筒里收着的就够多了，茂哥儿你这儿竟还有这许多存货！亏得今儿跟着四妹妹来了，不然岂非错过了一座宝山？”
他摩拳擦掌，一副恨不得立刻挑选的模样。
贾葳看着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唇角笑意加深：“宝二叔言重了，都是些不成气候的玩意儿。姑姑和宝二叔、林姑姑若是不嫌弃，尽可随意翻看，有瞧着顺眼的，只管拿去便是。只一样，底下那些习作，实在粗陋，还请高抬贵手，莫要取笑侄儿了。”
四人连道不敢。
贾葳看了看窗外渐渐升高的日头，拱手道：“小姑姑，画具画稿都在此处，你缺什么，随时让立春带人来取便是。侄儿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差事在身，需得即刻启程。立春、雨水，好生伺候各位姑姑和宝二叔。”
四人知道公务要紧，纷纷点头。
贾葳又对惜春安抚地笑了笑，这才转身，步履匆匆地再次出了观雨楼，径直往会芳园深处那片笑语喧哗的梅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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