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地牢深处。
跳跳褪去上衣,露出脊背,盘膝坐在干草垫上。苏白薇半跪于他身前。银针起落有序,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卢君安依旧守在门边,半边身子浸在廊道的阴影里,目光牢牢锁住二人。
空气中浮动着药膏的清苦,混杂着潮湿霉味。火把燃烧时偶尔迸裂的噼啪声,划破这片寂静。
苏白薇取出银针时,跳跳阖着眼,气息沉静如常。然而,在他丹田深处,沉寂已久的内息微微一荡,一丝暖意悄然浮现,丝丝缕缕汇聚成一股暖流,沿着经脉缓缓流淌。所过之处,那些因穴道被封而麻木僵死的区域,像是被注入了生机,缓缓苏醒。
暖意愈发鲜明,流速渐快,渐渐变得汹涌。它在丹田内盘旋积蓄,那些被封的穴道,此刻在他感知中已薄如蝉翼,一触即溃。心念只需微微一动,便可引导这初生之力,如决堤洪流般直贯奇经八脉。
他依旧垂眸敛息,面上不露分毫,心底却已雪亮——时机,到了。
苏白薇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匣中。她提起药箱,正要随卢君安离去。衣袂拂动间,手腕却被握住。她回眸,见跳跳仍坐在原地,仰头看向她。
那双桃花眼深不见底,他声音低哑:“薇儿。”指腹在她腕间不着痕迹地一按,“……万事小心。”
苏白薇指尖微颤,立时会意。午时之约,他果然选在此时。她面上不显,只反手握住他指尖,同样回以一按。
“知道。”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她抽回手,转身走向牢门,步履如常。
两人交汇的视线不过一瞬,手上的动作也被身形巧妙遮掩。在卢君安看来,这不过是离别前一句寻常的叮嘱,一次短暂的触碰。然而他执掌天门山多年,疑心早已刻入骨血。就在苏白薇迈步的刹那,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骤然袭来。
“等等。”
卢君安倏然转身折返,高大的身影顷刻将跳跳笼罩。他不由分说扣上了跳跳的腕脉。
跳跳心头一凛,周身肌肉在那一瞬本能绷紧,丹田深处那股汹涌的内力几乎要破闸而出。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硬是令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任由那探查的指力深入经脉。
跳跳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愕然,随即转为被冒犯的愠怒:“卢掌门这是何意?”
卢君安不答,手指在跳跳腕脉上凝神细察。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苏白薇立在原地,盯着卢君安那只手,袖中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血痕。此刻若有一丝破绽,不仅前功尽弃,更会激怒这头本就濒临爆发的雄狮。届时,他们面临的不只是计划失败,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心跳漏了几拍的工夫,又或许漫长如整个白昼,卢君安终于抬眼,目光牢牢钉在跳跳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
跳跳坦然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桃花眼里除了虚弱与困惑,还有被反复折辱后的隐忍屈从。他扯了下嘴角,自嘲道:“卢掌门若还不放心……不如,再将这镣铐为我戴上?”
他最终缓缓松开了手,什么也没说。那双眼睛最后一次在跳跳脸上剐过,仿佛要将他皮囊下的心思一并掘出。
“走。”
他拂袖转身,再未回头。
苏白薇松了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快步跟上。在踏出牢门的那一刻,她借着转身的间隙,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跳跳。
他依旧靠坐在墙角,垂着眼帘,看不清神情。但那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落锁声再次响起,在地牢中回荡。
待一切重归死寂,跳跳慢慢抬起头。地牢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活动了一下方才被扣的手腕,眼底深处掠过一点寒芒。
时间,不多了。
廊道幽深,苏白薇跟在卢君安身后半步,看似步履从容,心底早已千回百转,推演着可行之法。就在即将踏入院门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卢掌门,此时少掌门气血初通,正是服用‘归元散’的最佳时机。此药需与针效相合,方能事半功倍。”
“归元散?”卢君安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天门山库房也有补血归元之药,药性想必相差无几。”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苏白薇迎上他的目光,“少掌门颈脉初续,脆弱如丝,寻常药物力道刚猛,只怕适得其反。苏家‘归元散’药性温润平和,恰能如春雨润物,徐徐引之。若用药不当,轻则经络滞涩,重则真气走岔,前功尽弃。”
风吹过廊下,掀起众人衣襟。卢君安指节在袖中收拢,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挥袖,对身后侍卫沉声道:“去,取苏大夫的药来。”
“且慢,”苏白薇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药包内瓶罐众多,色泽相近,若非我亲自辨识,极易错取。万一用差了药,后果不堪设想。”
卢君安眼角一抽,一丝不耐与更深的怀疑自眼底掠过。他绝不可能容她脱离掌控。权衡片刻,对卢绍衡伤势的关切终是压过了疑心。
“既如此,”他声音骤冷,“便将你所有药瓶药罐,悉数取来!”
他特意加重了“所有”二字,目光紧锁苏白薇,不放过她面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苏白薇面色如常,颔首道:“有劳。”
那侍卫领命快步离去。苏白薇低眉敛目,耳廓微微一动。脚步声穿过庭院,转向东南,经过一段石板路,随后是轻微的推门声……方位与距离,在她心中迅速勾勒成形。
房内,气氛比地牢更为压抑。
卢绍衡**着上身趴在榻上,几位老大夫侍立一旁,目光聚焦在苏白薇手上。她从琳琅满目的药瓶中取出一只青玉小瓶,将褐色的药粉倒入碗中化开。
就在她即将把碗递给卢绍衡的刹那——
“且慢!”
卢君安的手横亘而来,距药碗仅一寸之遥。他盯着那碗药汤,声音寒冷:“这药里有什么?”
苏白薇持药的手悬在半空,纹丝不动:“祖传秘方,恕难相告。”她迎上他逼视的目光,“药效,我以性命担保。少掌门此刻经脉空虚,正需此药固本培元。若再延误,后续治疗将困难十倍。”
榻上的卢绍衡闻言一颤,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被褥。他恍惚又见地牢里那双染血的唇,颈间的伤口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
“爹……”他扭头望向那个青玉小瓶,眼里带着防备,“这药……”
卢君安脸色铁青,倏然转向屋内其他医者,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一张脸:“诸位可知此药?可能替代?”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颤抖着接过青玉小瓶,仔细嗅闻后,又用指尖蘸取少许尝味,随即与其他几人传阅。这“归元散”色泽深沉,质地奇特,与寻常药材大相径庭。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人硬着头皮上前:“卢掌门,苏姑娘医术精绝,所用之药想必自有玄妙。老夫行医数十载,却从未见过此等配伍,实在不敢妄言替代。”
另一人斟酌着补充:“苏姑娘所言确合医理。此刻正值巩固根基的关键时刻,若用药有误,后果不堪设想。”
卢君安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他牢牢盯着那个青玉瓶,仿佛要将它看穿。一片沉默中,那只横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收回。
苏白薇面色如常,将药碗递到卢绍衡面前。卢绍衡正要就着她的手饮用,却听她淡淡道:“你自己拿。”
卢绍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狠狠瞪着她,最终还是伸手接过药碗。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如同被灼伤般迅速收回,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待治疗终于结束,卢绍衡的气息渐趋平稳,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卢君安仔细探查着卢绍衡的脉象,确认无虞后,紧绷的下颌线才稍稍放松。
卢君安挥了挥手,声线里泄出疲惫,可眼中的戒备未减分毫:“送她回去。”
苏白薇随侍卫前行,白裙掠过长廊。她垂着眼,看似温顺,周身听觉却已提至极致。
行至岔道口,她步履未停,耳畔却敏锐地捕捉到一道渐远的脚步声,正是沿着先前取药侍卫的路径折返。紧接着,一声“吱呀”响起,她眼风迅速一掠,只见一名侍卫拿着她的药囊,正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那间厢房位置颇为偏僻,门外却笔直地立着两名佩刀守卫。
就是那里了。
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步履未改分毫,面容隐在廊柱阴影里,唯有袖中的指尖微微一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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