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甬道幽暗,火把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苏白薇垂着眼,由两名弟子一左一右押着,经过跳跳的牢房。
铁栏后,跳跳靠墙闭目,仿佛已沉入梦中。就在她衣角掠过铁栏的刹那,他倏然抬眼。
目光相触不及一瞬,又各自错开。没有停留,没有言语,却在那一瞥之间,托付了生死,也接下了承诺。
苏白薇脚步未停,转过拐角,将他的牢房彻底留在身后。此处光线更暗,正是守卫目光难及之处。
她身子忽地一晃,低低抽了口气,伸手扶住石壁。指尖微微发颤,肩头轻耸,像是强忍着痛楚。
“怎么了?”一名弟子蹙眉上前。
另一人也侧身探看:“可是旧伤……”
话音未落,苏白薇指间寒光骤现,两道银芒倏地没入二人穴道。两名弟子瞳孔骤缩,惊愕凝固在脸上,身子已直挺挺僵在原地,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迅速将一人拖进角落阴影里,利落地剥下对方的白衣裹在素裙外,扯过他的发绳,草草束起散落的青丝。最后,抬眸望向石壁上噼啪作响的火把。
牢内,跳跳依旧阖眼静坐,耳廓微微一动,将每一丝声响收入耳中。
突然,一声惊呼由远及近,在地牢里激起回响:“走水了!后面牢房走水了!”
一道穿着天门山弟子服的身影疾奔而来,在跳跳牢门外刹住脚步,声音惊惶:“快!后面烟已经窜起来了!”
跳跳倏然睁眼。
这嗓音……
守卫头领脸色骤变,却强自镇定。“慌什么!”他厉声呵斥,目光在那报信弟子低垂的脸上扫过,随即沉声下令:“你,带三个人立刻去查看!你,”他指向报信者,“速去禀报掌门!”
一行人匆忙离去,牢门外守卫顿时少了一半。
就在他们分神的刹那,跳跳手中的银针悄然探入锁孔,轻轻一拨。
咔嚓。
一声极轻的机括弹动声,在嘈杂的甬道中几不可辨。
沉重的铁门轰然打开。
剩余的守卫察觉动静,愕然回头,只见那道青色身影已如鬼魅般掠出牢门。
跳跳一把扣住近处守卫持刀的手腕,内力轻吐。只听一声脆响,那守卫闷哼未落,单刀已易其主。刀光乍现,如暗夜里裂开一道银弧,直取关节手腕。招招精准,不求毙命,只为在最短时间内瓦解战力。
一时间,闷响与痛呼交织,人影踉跄。
“拦住他!”守卫头领目眦欲裂,长剑疾刺而来。
跳跳身形稍侧,刀锋顺势横掠,刀背重重击在对方肘窝。守卫整条手臂顿时瘫软,长剑应声而落。他足尖轻挑,将落剑揽入左手,右手单刀如风,左手剑光似电,双兵交错间织成一片凛冽的光网,硬生生在重围中撕开一道缺口。
他步法飘忽,在狭窄的甬道中腾挪转折,每一次闪避都妙至毫巅,每一次出手都凌厉果决。涌来的守卫虽众,却被这地形所困,一时难以施展。
后方拐角处火光大亮,浓烟滚滚漫入廊道,夹杂着远处真实的惊呼与奔脚步声。苏白薇点燃的火势,已然生效。
跳跳刀剑齐舞,荡开身侧袭来的兵刃,不再恋战,身形一纵,便如苍鹰掠起,朝着出口急退而去。
地牢之外,天光刺眼。苏白薇一身天门山弟子白衣,沿着墙根疾行,身影在廊柱间忽隐忽现。
库房外果然空无一人,守卫皆已赶往地牢。她闪身而入,一眼便看见自己的药囊搁在案上,青光剑静卧角落。她迅速将剑与药囊背好,正要转身,门外已传来杂沓脚步与厉声呼喝:“快!封锁各处,绝不能放跑他们!”
她心头一紧,正欲寻窗而出,一道青色身影已如风掠至。跳跳广袖一拂,稳稳揽住她的腰:“走!”
他足尖轻点,带着她腾身而起,衣袂翻飞间已掠过库房高墙。身后箭矢破空追来,簌簌钉入他们方才立足之处。
几个起落,二人已至天门山外围的高墙下。跳跳正要带她翻越,苏白薇却忽然按住他的手臂:“等等。”
跳跳蹙眉,却见她从药囊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俯身将其放在墙头。
“走吧。”
跳跳揽紧她纵身而下,两道身影没入山下密林。
卢君安率众追至墙下,只见墙头孤零零立着一只青玉药瓶,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泛着冷光,刺眼得紧。
他面色铁青,袍袖一拂,内力隔空一吐,那药瓶便疾飞入手。五指骤然收拢,骨节挣出青白,瓶身在紧握之下发出细微的哀鸣,几欲碎裂。
“好,好得很。”他齿缝间挤出的字眼淬着寒意,目光如刀扫过身后,“传令,‘影卫’全部出动。”
“影卫”二字落下,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几名长老神色一凛,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天门山藏在最暗处的刃,不见光,只饮血。
“他们走不远。”卢君安的声音斩钉截铁,“便是将这几座山翻过来,也要把人挖出来。”
他身后阴影处,几道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模糊身影微微颔首。下一瞬,便如鬼魅般消散在风中,未留痕迹,只余下更深的死寂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高墙之外,层林尽染,绿浪翻涌。而那刚刚获得片刻喘息的身影,已落入一张无声收拢的罗网之中。
密林深处,溪水潺潺。跳跳确认四周安全后,才将苏白薇放下。
“方才那瓶?”他望向她,眼底带着不解。
“是卢绍衡需服的最后一剂归元散。”苏白薇整理着微乱的衣襟,淡淡回应。
跳跳闻言,唇角掠过一丝冷笑:“由他去死,岂不干净?”
“终究是因他的伤,我们才换得这喘息之机。”苏白薇抬眸,目光明澈如秋水,“既已应下救治,自当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跳跳像是听见极荒谬的笑话,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这生机是你以命相搏挣来的,与那禽兽何干?卢君安若真讲信义,你我何须浴血突围?”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如刃,“若依我的性子,定要叫他尝尽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白薇迎上他灼人的视线:“他若死了,与天门山便是血海深仇,再难转圜……”
跳跳骤然打断她,声调扬起,惊飞了林间栖鸟:“难道现在还有转圜?假死局令天门山元气大伤,卢君安盟主之位摇摇欲坠。我以假火折子相戏,你重伤他独子,又以医术相挟逼他低头。如今杀出重围,天门山弟子伤亡几何?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他眼底凝着冰霜,“薇儿,你何时竟也这般天真?”
苏白薇被他的话语刺得心口发紧,唇瓣轻颤,终是垂眸不语。她无从辩驳,却也无法苟同。
跳跳见她别过脸去,下颌绷得紧紧的,便知方才那番话她半个字也未听进去。他强压住心头的焦躁,声音沉了下来,疲惫中夹着冷意:“即便你医好他,这等睚眦必报之人,又怎会念你的恩情?只怕日后,反倒如蛰伏毒蛇,伺机反噬。”
他的话音落下,林间一时剩下风吹过叶片的簌簌声。
苏白薇望着溪水中破碎的光影,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药香弥漫的午后。父亲温厚的声音穿透岁月,响在耳边:“薇儿,记住,医者之手,持的是生机,判的是阴阳。病榻之前,唯有‘病’与‘人’,容不得半分好恶私心。”
这句话,早已随着那十二年的孤寂与坚持,深深沁入她的骨血,成了她唯一能为自己守住的一方净土,不容玷污,不容退让。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我救他,本就不是为了换他感激。”她抬起手,指尖点在自己心口,“若我因憎恶而见死不救,任由自己沦为他们一样视人命如草芥、背信弃义之徒……那么,从这一刻起,苏白薇便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顶着医者之名,内里却被仇恨蛀空的空壳。”
疏落的日光穿过层叠枝叶,在她周身洒下斑驳的光影。她静立其间,背脊挺得笔直,宛如深谷幽竹,任风雪侵骨,亦不改其节。
跳跳定定地望着她,眼底情绪如潮水般几度翻涌,那里面有不解,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像是濒临碎裂的冰:“你的原则……难道就比我们两个人的生死,更重要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然刺入苏白薇的心口。她脸上骤然褪去血色,脚下后退了半步,仿佛要避开这声尖锐的诘问。她倏然转过面,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肩膀微微起伏。
跳跳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他嘴角牵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也缓缓转过身。
两人背对而立,相隔不过数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林间只余溪水潺潺,与彼此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跳跳忽然惊醒般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但见日头已近中天,炽烈的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不好,要误了时辰!”他心头一紧,倏然转身,右手下意识探出,就要如往常那般揽住她的腰际施展轻功。
然而指尖方才触及她的衣袖,苏白薇便不着向旁退了半步,堪堪避开了他的触碰。
跳跳的手悬在半空,怔怔地望向她。只见她侧颜清冷,下颌绷得紧紧的,唇线抿成一道倔强的弧度,分明还在为方才的争执置气。
一阵尖锐的刺痛猝然扎进心底,混杂着被拒绝的难堪,竟比背后那一掌更锥心刺骨。他满心的担忧与急切,在她的抗拒面前,顿时显得荒唐又可笑。
就在他不管不顾再次伸手,要将她强行带走的瞬间,她唇线紧抿,眸光一偏,避开了他的视线。那无声的抗拒像一盆冷水,猝然浇在他心头。他探出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方才翻涌的焦灼与热切,在她的疏离前,倏地散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意护她周全的急切,在她坚守的“道”面前,似乎成了一种无理的逼迫。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迅速冷却,凝成一片带着伤意的寒冰。他未发一言,只是深深看她一眼。即便不曾迎上他的目光,她也能从这无声的注视里,触到那份被推开的痛。
他倏然收手,决然转身,青衫如离弦之箭射入林深之处,竟真的不再回头,独自远去。
“跳跳!”
苏白薇脱口唤道,望着他瞬间远去的背影,方才那点因理念不合而生的闷气,顿时被汹涌的慌乱与悔意淹没。她不是不愿倚仗他。只是方才心绪未平,本能地抗拒了那般全然的依托。
她明白,自己这一避,是真的伤到他了。
眼见那道青影掠过树梢,转瞬便要没入林雾深处,当真没有片刻迟疑。苏白薇鼻尖一酸,万千心绪如潮水漫上心头。
她抿紧唇,将喉间哽咽生生压下,立即提气纵身,朝他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
林深叶密,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在蜿蜒山径间起落飞驰。前方那袭青衫始终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不曾回首,却也未曾真正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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