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身冰场的空气紧绷得像拉满地弓弦。刀刃刮擦冰面的声音短促而密集，夹杂着教练们最后的指令和选手们调整呼吸的轻微喘息。
每一个在这里滑行的人，脸上都带着大战将至的凝重，眼神锐利，专注于即将到来的自由滑最终检阅。
团团混在其中，像一株被移栽到热带雨林的耐寒小草，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努力回忆着副馆地板上那些无声的影子，回忆着教练关于“竹林”的比喻，试图将周围这些散发着强大气场、技术动作凌厉流畅的对手们也想象成虚幻的存在。
但这很难。
真实的冰刀声，真实的喘息声，真实的身体碰撞（即使只是轻微的），以及那些扫过她时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明显竞争意味的目光，都在不断提醒她这里的真实性。
叶枫和他的队友就在不远处热身，他甚至故意做了一个漂亮的三周跳，落冰稳健，引来几声低低的赞叹，而他落地后，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团团，挑衅意味十足。
团团的呼吸又开始有些急促，手心冒汗。影子理论的屏障，在如此近距离、高压强的真实竞争环境下，显得有些脆弱。恐惧和焦虑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漫过她刚刚筑起的心防。
王教练没有进入热身冰场内部，他站在场边的挡板外，双手依旧插在队服外套口袋里，目光平静地追随着团团的身影。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紧张——动作比平时僵硬，眼神有些飘忽，甚至差点和一个正在练习旋转的选手发生轻微碰撞。
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焦急地喊话提醒，也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手势。他只是那么站着，像一棵平静的树，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锚定。
当团团又一次因为走神而滑行路线出现偏差，有些慌乱地调整时，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场边，寻找教练。
王教练接收到了她的目光。他没有皱眉，没有摇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她颔首示意了一下，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配合着一个放松肩膀、展开手臂的小动作。
那口型是：“风大。”
配合那个动作，意思是：风大了，竹子晃动得厉害，所以要放低重心，顺着风势，保持灵活。
这个只在午夜秘密训练里用过几次的、属于他们之间的“暗号”，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团团被紧张堵塞的感官。
是啊，风大了。周围的对手们滑得又快又猛，像一阵阵强风。她不能硬扛，要像竹子一样，顺势而为。
她深吸一口气，尝试着不再刻意对抗那种无处不在的压力，而是模仿着记忆中竹子被风吹拂时的姿态，微微调整了滑行的节奏和身体的紧绷度，让动作变得更加柔韧和顺应。
效果是细微但确实存在的。她感觉好像没那么吃力了，冰刀下的轨迹也稳定了一些。
热身时间结束。选手们陆续滑向出口，准备前往主馆进行最后的赛前准备。
就在团团快要滑出热身场时，叶枫故意从她身边快速掠过，带起的风刮得她晃了一下，他留下一声极轻的、带着嘲弄的嗤笑。
刚刚平复一些的心情又被搅乱。团团咬住下唇，小脸绷紧。
王教练在出口处接到了她。他没有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递给她一条干毛巾和水壶，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训练结束后：“怎么样，热身场的冰感觉如何？好像比主馆的软一点？”
这个问题如此具体而平常，瞬间将团团的注意力从叶枫的挑衅拉回到了技术层面。她愣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下，点点头：“嗯……好像……是有点。”
“正常，每个场馆制冰都有细微差别。”王教练一边带着她往主馆候场区走，一边像是闲聊般说着，“自由滑的时候注意一下，尤其是起跳前，感觉一下刃咬得实不实。”
他用技术性的讨论，覆盖了可能产生的情绪波动。
到达主馆候场区，气氛更加令人窒息。巨大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前面选手的分数，时而引来惊呼，时而带来叹息。即将上场的选手们坐在指定的区域，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反复默念动作要领，有的则紧张得不停抖动双腿。
团团被安排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王教练帮她最后检查了装备，确认一切无误。
然后，他并没有像其他教练那样进行最后的、慷慨激昂的动员，也没有事无巨靡地重复技术要点。他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团团对面，距离不远不近。
“有点紧张？”他问，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理解的笑意，“正常，我第一次参加大型比赛前，差点同手同脚走上场。”
这个小小的自嘲让团团抬起眼看他，很难想象教练也会有那么糗的时候。
“紧张不一定是坏事，”王教练继续用聊天的口吻说，“像竹笋要破土之前，也得攒足了劲呢。关键是，把这股劲用在合适的地方。”
他顿了顿，看着团团的眼睛：“还记得省赛比完，回去那天晚上，我们在副冰场吗？”
团团点了点头。那是她第一次在冰场上感到真正的“玩”的快乐。
“等一下上场，就找那天晚上的感觉。”王教练的声音很平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评委席？那是几棵长了很久的老竹子，见多了风雨，你不用管他们。
观众？那是竹林里的叶子，风一吹哗哗响，热闹是他们的。你的任务，就是在那片冰竹林里，把你自个儿的故事，高高兴兴、自自在在地玩一遍。玩完了，咱们就回家。”
没有强调名次，没有施加压力，甚至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具体的技术动作。他只是将一场全国顶尖赛事的总决赛，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一次“玩”的机会。
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像一股清泉，缓缓浇灭了团团心中焦灼的火焰。巨大的压力似乎被奇异地解构了。是啊，只是去玩一遍而已。就像半夜在副冰场一样，只不过这次场地更大，看的“竹子”多了点而已。
她攥着泰迪熊钥匙扣的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广播开始呼叫下一组热身选手准备。轮到团团这一组了。
王教练站起身，伸出手。
团团把手放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
他没有用力握紧，只是轻轻托了一下，然后便松开，像一个简单的仪式。
“去吧，”他笑着说，“去玩吧。记得看着点路，别撞到特别粗的竹子就行。”
团团看着他平和带笑的眼睛，最后一点紧张似乎也化为了某种坚定的东西。她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跟着其他选手，走向那灯火通明、掌声雷动的赛场入口。
王教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穿着亮黄色表演服、显得格外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灯光里。
周围的喧嚣、比赛的紧张气氛、其他教练焦灼的叮嘱声……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他的内心并非毫无波澜，但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他。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技术的打磨、心理的疏导、甚至为她构建了一个足以抵御部分现实压力的精神世界。
剩下的，真的只能交给她自己，交给那片冰面了。
他相信，那片她视若“竹林”的冰场，会给她最好的回馈。
无论最终分数如何，只要她能找回那份沉浸在“玩”中的快乐和专注，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成功。
自由滑的战役即将打响。而他的选手，正带着一份被平和心态包裹着的、小小的勇气，走向她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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