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口的灯光炽白,将前方冰面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寒气的舞台。
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从看台方向涌来,像是无形的浪潮,拍打得通道壁都似乎在轻微震颤。
团团站在这一组六名选手的最后面,前面是五个身材更高、气场更足的女孩。
她们或深呼吸,或轻轻跳跃保持肌肉热度,或最后整理一下发型和服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经年训练形成的职业习惯和大赛临场的紧绷感。
团团显得那么不同。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冰鞋的刀齿,小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个泰迪熊钥匙扣,仿佛那是与熟悉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周围的声浪和紧张似乎形成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将她隔离开来。她不是在调整状态,她是在努力回忆——回忆副馆地上无声流动的影子,回忆教练那句“去玩吧”的轻松叮嘱,回忆午夜冰场上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下一组,热身准备!”工作人员的声音通过喇叭响起。
前面的选手们像听到了发令枪,迅速而有序地滑入冰场,开始利用这宝贵的四分钟热身时间,熟悉冰面,找感觉,甚至尝试一两个跳跃动作。
团团最后一个滑出去。明亮的顶光灯瞬间笼罩下来,让她有些眩晕。巨大的场馆,四周黑压压的观众,无数双眼睛……恐惧再次攫住她,心跳如鼓,四肢微微发软。她下意识地又想寻找教练的身影。
挡板外,王教练站在那里,依旧双手插兜。他没有像其他教练那样大声呼喊或做手势,只是在她目光投来的瞬间,朝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平静而包容,仿佛在说:“看,这片竹林大吧?随便玩。”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握拳加油,而是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只有团团能意会的动作——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捻起了一小片虚拟的竹叶,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个在午夜训练里,他用来引导她想象竹林气息的小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团团的重重恐慌。
竹叶……清香……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仿佛真的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记忆深处的竹叶香气。
热身时间短暂而混乱。其他选手在她身边高速滑过,带起阵阵冷风。团团努力避开她们,尽量在边缘滑行,尝试着做了几个简单的压步和转体,感受着冰刀的咬合。冰面确实和热身场有点不一样,更硬,更脆。
她试着回想“风大”时的感觉,让身体更柔顺地适应冰面和周围的环境。
四分钟转瞬即逝。热身结束的哨声吹响。选手们滑向场边,等待上场顺序。
团团的心跳又开始加速。第一个选手已经滑到了场地中央,摆好了开场姿势。音乐响起,是一场激烈奔放的斗牛舞。
王教练走到挡板边,团团滑到他面前。他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先递给她水壶,让她喝了一小口,然后用毛巾轻轻擦了擦她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更像是一个安抚的仪式。
“冰有点硬,起跳时注意脚腕发力稍微收一点,别太猛。”他语气平常地交代,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别的都没问题,按你想的来。”
没有长篇大论的战术布置,没有施加压力的鼓励。只是一个小小的技术提醒,和全然的信任。
团团点了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正在场中表演的第一个选手。那个女孩表现力十足,表情夸张,动作极具感染力,引得观众席阵阵掌声。
团团的小脸又白了一点。她……她好像做不到那样。
王教练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忽然轻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瞧见没?她滑的是斗牛,热闹是热闹,但咱们不跟牛较劲。咱们啊,是去找安静笋尖的,路子不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幽默的对比,让团团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了一下。紧张的气氛似乎又被冲淡了一丝。
一个接一个选手上场,完成表演。有的成功,引发欢呼;有的出现失误,留下遗憾。分数一个个打出来,有高有低。
终于,广播里叫到了团团的名字和参赛曲目——《竹梦》。
王教练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她,点了点头。
团团深吸一口气,转身,滑向了冰场中央。
灯光聚焦在她身上,看台上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身材娇小、名不见经传却短节目排名第一的红发女孩身上。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手脚冰凉。她摆出开场姿势,微微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音乐响起。
不再是《竹林月光》的空灵,而是一首全新的、王教练为她自由滑精心挑选的曲子。开头是几声模拟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响,接着,一段悠远而略带寂寥的竹笛声缓缓切入,旋律婉转,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意境,仿佛置身于月光下静谧的竹林深处,半梦半醒。
团团没有立刻移动。她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梦境中尚未苏醒。
评委和观众都屏息看着,不知道这个女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后,风声和笛声交织的段落,她动了。
不是技术性的起滑,而是一个极轻微的、如梦呓般的颤栗,仿佛被夜风惊扰。随后,她缓缓抬起头,眼神迷蒙,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懵懂和好奇,开始她的滑行。
她的滑行速度并不快,但每一个压步都极深极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索意味,真的像是一个小小的生灵在深夜的竹林中懵懂前行。她的手臂动作柔软而自然,时而抬起仿佛触摸看不见的竹叶,时而收回护在身前,带着一丝对未知环境的警惕。
整个冰场仿佛都被她带入了一个静谧而神秘的梦境。
第一个跳跃动作安排得出其不意。在一段表现被脚下枯枝(用一个小跳步和身体晃动表现)绊到、险些摔倒的编排后,她顺势借力,轻盈地跃起——一个阿克塞尔两周跳!
难度不高,但她的起跳和落冰都完全融入了情节,仿佛不是刻意跳跃,而是受惊后本能地蹦了起来,落地后还带着点惊魂未定的恍惚,完美契合了音乐和故事!
“好!”观众席中有人忍不住低低赞叹了一声。
王教练站在挡板外,眼神专注,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弧度。他看到了,她真的进入了那个“玩”的状态,进入了那个“竹梦”的情境。
接下来的旋转,她不再追求速度和圈数,而是用身体塑造出一种被藤蔓缠绕(柔韧的贝尔曼姿态)、或是蜷缩躲避(躬身转)的意象,充满了戏剧张力。
她的表演没有夸张的表情,所有的情绪都通过身体语言和那双时而懵懂、时而警惕、时而欣喜的眼睛来表达。她仿佛真的不是在比赛,而是在一个只属于她的梦境竹林里,经历着一场小小的冒险。
中间有一段衔接步法,音乐变得稍微轻快了一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团团滑行的节奏也变得活泼起来,她甚至无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模仿小熊猫用爪子拨弄东西的、俏皮可爱的头部和肩膀动作,引得看台上响起一阵善意而惊喜的低笑。
就连评委席上,几位评委也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相互低声交流了几句。
然而,梦总有波折。音乐旋律一转,变得低沉而紧张,暗示着梦境中遭遇了风雨或危险。
团团的表情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她的滑行速度加快,步伐变得急促而慌乱,在一个连续转体接捻转步时,她的轴心似乎有些不稳,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哎呀!”场边传来惊呼。
王教练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他依旧保持着站姿,没有惊呼,没有慌乱,只是目光紧紧跟随着她。
团团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那种沉浸在梦境中的状态救了她。她没有试图强行稳住姿态而可能导致摔倒,而是顺势做了一个失去平衡、踉跄前冲的动作,紧接着连接了一个极其惊险的、几乎是贴地滑行的躲闪姿态,仿佛在躲避梦中砸落的竹枝或巨石!
这个临场的、基于本能的应急反应,非但没有破坏节目,反而歪打正着,将梦境遭遇危险的紧张感和戏剧性推向了**!看起来惊险万分,却又与音乐和故事严丝合缝!
掌声瞬间雷动!为这惊险的一幕,也为她巧妙的化解!
团团自己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观众的掌声和成功化解危机的体验,反而给她注入了一股强大的信心和力量。她仿佛真的战胜了梦中的困难。
音乐逐渐变得平和,梦境走向尾声。风停雨歇,月光重新洒落竹林。
团团的滑行也变得舒缓而安宁,带着一种经历冒险后的疲惫与满足。最后一个动作,她缓缓滑到一个定点,身体微微蜷缩,侧脸枕在虚抬的手臂上,眼神渐渐闭上,嘴角带着一丝恬淡的、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重新沉入了安眠。
音乐声止。
她停在冰面上,保持着那个安睡的姿势,呼吸微微急促。
整个场馆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似乎还沉浸在那个静谧的“竹梦”里。
一秒,两秒。
随即,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掌声猛地爆发出来,席卷了整个赛场!比短节目时更加热烈,更加真诚!
团团被这巨大的声浪惊醒,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为她鼓掌的观众,似乎还没完全从“梦境”中回到现实。
她下意识地看向挡板处。
王教练依旧站在那里,双手已经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正在为她鼓掌。他的脸上带着清晰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赞赏,更有一种“看,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平静的骄傲。
团团看着教练的笑容,看着周围为她鼓掌的人群,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成就感混合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的鼻子一酸,眼眶有些发热,但嘴角却忍不住大大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真正属于孩子的、灿烂而羞涩的笑容。
她滑向场边,迎接她的,是教练张开的手臂和一个结实的、鼓励的拥抱。
“滑得很好,”王教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平稳依旧,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愉悦,“梦里的笋尖,找着了吗?”
团团在他怀里用力地点着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但那是喜悦的眼泪。
《竹梦》的首演,大获成功。
它不仅完成了一套干净、没有重大失误的节目,更重要的是,它呈现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充满灵性与故事感的表演,打动了在场的许多人和屏幕前的无数观众。
分数尚未打出,但掌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教练轻轻拍着团团的后背,目光望向计分屏,眼神平和而坦然。
无论最终分数如何,今夜,他的小熊猫,已经在属于她的竹林梦境里,绽放出了最独特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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