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赛带来的喧嚣与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激起层层涟漪后，终归随着时间缓缓沉淀。
基地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节奏，训练、吃饭、休息，周而复始。只是那枚挂在团团床头、偶尔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光的铜牌，无声地记录着那段不平凡的旅程。
王教练刻意营造着这种“一切如常”的氛围。他没有急于展开高难度跳跃的魔鬼训练，也没有再提及任何关于记者或照片的事情。训练内容甚至比之前更加基础，更多的是打磨滑行用刃的精度、旋转的轴心稳定性和体能储备。
他的平和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纳了团团残余的不安。
她渐渐放下了戒备，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冰刀与冰面最直接的对话上。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突然惊醒，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个巨大的玩偶，确认那份坚实的存在，才能再次安心入睡。
这天下午，训练刚进行到一半，总教练的助理匆匆来到冰场边，朝王教练招了招手，神色间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兴奋。
王教练示意团团自己练习，滑了过去。
“王教，赶紧去一趟总教练办公室！”助理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好事！天大的好事！”
王教练心下微感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跟助理离开了冰场。
总教练办公室里，气氛明显不同以往。总教练正拿着电话，语气恭敬地连连称是，脸上洋溢着罕见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灿烂的笑容。见到王教练进来，他 quickly 对电话那头说了几句“一定一定”、“感谢信任”，便挂断了电话。
“建国！来了！坐！”总教练热情地招呼他，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教练，什么事这么高兴？”王教练接过水杯，平静地问。
“好事！大好事！”总教练搓着手，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才停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教练，“刚接到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的电话！通知！”
他顿了顿，像是要宣布一个重大消息：“国家青年花滑队准备组织一期夏季海外集训营，选拔一批有潜力的苗子，送到俄罗斯进行为期两个月的特训！聘请的是俄罗斯顶尖的外教团队！名额非常有限！”
王教练的心跳微微加速。海外集训？俄罗斯？那是花样滑冰的绝对强国，拥有最顶尖的训练体系和师资力量。这对任何年轻选手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然后呢？”他保持平静地问。
“然后？然后中心给了我们省一个推荐名额！”总教练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点名推荐团团参加选拔！”
这个消息，像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连日来的平静！王教练握着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
国家队的青睐？海外集训？这无疑是巨大的认可和机遇，意味着团团的潜力得到了最高层面的关注，未来的道路可能因此豁然开朗！
但与此同时，巨大的风险也如同阴影般随之而来！出国？两个月？远离熟悉的环境，在完全陌生的国度，接受最严苛和最专业的训练与审视？团团那并不稳定的状态、那些深藏的秘密、以及Thorne博士关于“压力”和“稳定性”的警告……这一切，能经得起这样的考验吗？
王教练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他的脸上，却依旧是一片沉静，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一个需要仔细权衡的技术难题。
“俄罗斯？”他沉吟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实事求是的考量，“那边的训练风格以高强度和高难度著称，非常强硬。团团的体能和力量基础，恐怕还跟不上那种节奏。而且她年纪小，突然脱离熟悉的环境，心理上能不能适应也是个问题。这机会是好，但会不会有点……拔苗助长？”
他没有表现出狂喜，反而首先冷静地分析起了困难和风险，这种反应让处于兴奋中的总教练稍稍冷静了一些。
“哎，你说的这些，中心肯定也有考虑。”总教练坐下来，语气缓和了些，“但这毕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去就是镀金！就算最后跟不上，见识一下世界顶尖的水平，回来也是宝贵的财富！对她的成长绝对有利无害！”
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而且，建国，这对你也是极大的肯定！是你挖掘和培养了她！这次要是能成，你在圈内的地位……”
王教练抬手，轻轻打断了总教练的话，他的目光清澈而平静：“教练，成绩和地位是水到渠成的事，强求不来。我现在只考虑一点：这个机会，目前对团团来说，是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不能只看光环，还得看孩子能不能接得住。”
他的冷静和始终以运动员为本的态度，让总教练一时语塞，只能看着他。
王教练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样吧，教练。既然是选拔，肯定不是直接去。我们先正常参加国内的选拔赛，看看她的具体表现和状态。如果她确实准备好了，我们当然全力以赴。如果还欠火候，那说明时机未到，硬塞进去反而可能毁了她。您看怎么样？”
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提出了一个稳妥且无法反驳的方案——用选拔赛的表现来说话。
总教练想了想，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也觉得王教练说得在理，过于冒进确实风险太大。他点了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办！选拔赛下个月在B市举行，你抓紧时间准备！这可是硬仗！”
“明白。”王教练站起身，“那我先回去调整训练计划。”
离开总教练办公室，走廊里的凉意让王教练的思维更加清晰。巨大的机遇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这架天平该如何倾斜，他需要更审慎地评估。
他没有立刻回冰场，而是先回了趟宿舍。团团还没回来，房间里很安静。他拿出手机，点开加密邮箱，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没有发出任何邮件。向Thorne博士求助？不。这件事，他必须靠自己做出判断。博士的理论或许高深，但他才是那个日夜陪伴团团、最了解她真实状态的人。
他需要观察。
接下来的训练，王教练悄然调整了方向。
他增加了训练的强度和难度，尤其是体能和核心力量部分，模拟更高强度训练可能带来的压力。
他仔细观察着团团的每一次反应——她的疲惫程度、情绪波动、身体是否有异常迹象、对更难技术动作的接受能力和心理承受力。
团团似乎察觉到了训练的变化，但她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努力跟着。铜牌带来的信心还在持续作用，她愿意尝试挑战。然而，王教练敏锐地注意到，在连续的高强度训练后，她夜里偶尔会再次出现极其轻微的、不安的梦呓，白天对某些突然的声响也会反应过度。
这些细微的信号，像警灯一样在他心中闪烁。
一周后，王教练带着团团进行了一次队内测验，模拟选拔赛的流程和压力。
结果并不理想。
在更有压迫感的模拟环境下，团团的紧张情绪明显回升，虽然勉强完成了所有动作，但表现远不如全国赛时放松和灵动，那个珍贵的、“玩”的状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绷紧的、害怕出错的僵硬。一个原本已经有些雏形的路兹三周跳，也因为起跳时的犹豫和恐惧而严重存周摔倒。
测验结束，团团垂着头，小脸上满是沮丧和自责。
王教练没有批评她，只是帮她分析技术细节，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但他心里，那架天平已经渐渐有了倾斜。
晚上，他再次来到总教练办公室。
“教练，这是最近训练和测验的数据和分析。”
他将一份简单的报告放在桌上，语气平静，“团团的进步很明显，基础也更扎实了。但是，以她目前的心理承压能力和状态稳定性，直接参加那种强度和压力的选拔，甚至后续可能的高压海外集训，我认为风险大于收益。”
他指着报告上的几处细节：“您看，在模拟高压环境下，她的技术动作变形率明显升高，表现力也大打折扣。这还不是真正的国际环境。贸然出去，如果表现不佳，巨大的落差和挫折感，很可能直接摧毁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这点信心。拔苗助长，得不偿失。”
总教练看着报告，又看看王教练平静却坚定的脸，眉头紧锁。他不得不承认，王教练的分析有理有据，完全是从运动员自身发展角度出发。
“可是……这么好的机会……”总教练还是觉得万分可惜。
“机会以后还会有。”王教练的语气十分肯定，“等她根基更稳，心理更强大，再去迎接更大的舞台，效果会更好。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
最终，总教练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挥了挥手：“行吧，你说得对。那就……先放一放。你抓紧把她这块料磨得更亮一点，下次机会来的时候，别再错过了！”
“谢谢教练理解。”王教练微微颔首。
走出办公室，王教练心里并没有太多遗憾，反而感到一种踏实。他做出了当下对团团最负责任的决定。
回到宿舍，团团正抱着玩偶，看着床头那枚铜牌发呆，似乎还在为白天的测验失利闷闷不乐。
王教练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没有提选拔赛的事，只是指着那枚铜牌，笑着说：“听说啊，这种亮晶晶的石头，吸收的月光多了，自己也会慢慢变得更亮。急不得。”
团团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所以啊，”王教练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轻松，“咱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多晒晒月亮，让咱们这块‘石头’，自己慢慢变得更亮堂。其他的，不急。”
团团似懂非懂，但教练平和的态度让她心里的沮丧消散了不少。她点了点头，小手再次握紧了那枚铜牌。
国际集训的邀请，像一阵突然吹来的强风，试探了幼苗的扎根深度后，又悄然掠过。
王教练选择了让幼苗继续在原有的土壤里，汲取更充足的养分，更稳健地生长。
暂时的放弃，是为了将来更扎实地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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