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后来的事,大家应该都清楚了。
步夜在花神庙结识花使,不到三个月就把人拐回来过年。我那时有意去询问花使,但见他神色便知他不会当着步夜的面说实话。
我心中是有愧的,尤其是听步夜亲口说出那些我曾散播的话,如同一刀刀砍在我身上。可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之后还拉着我和小花使去放烟花。故岁今宵,火树银花不夜天,月色摔作万家灯火。我在这氛围中放松下来,侧头去看二人。
他们正拿着一根烟花棒,笑得开心。
这是我第一次见花使,果真和传闻中的一样,天生白发,气质清丽脱俗。在他身边,步夜应当能活得自在些吧。
符晓倒是挺想见见他的……不过依照步夜与他的关系,此事不难。
十七岁到二十三岁那六年,是我最无忧的时候。
步夜总在花神庙待着,这样也好,我心里的负罪感得以削减部分。符晓倒是常来,墙角的枇杷年年都有人吃。我嫌着酸,但也次次上树摘,因为她喜欢。
“那上面太高了吧?”符晓仰着头,把斗笠的檐往下压了压。
“还好——钩子给我。”我扶着枇杷树,接过了木棍拴着的铁钩。木棍打不下来,用钩子把一小节树枝截断反而是最好的方法。
“流声哥哥,你小心点。”那时我已过二十岁,表字流声,符晓便一直这么称呼。
树枝被割断,连同上面圆滚滚的橙色枇杷一同掉了下来。符晓惊呼一声去捡,我把钩子扔到安全的位置,抓着粗些的枝丫跳下了树,结果与她撞了个满怀,一起摔在了草上。
我当是砸痛她了,等我双手从她肩膀两侧支起时她眼眶发红,嘴上却还说着没事,一起吃枇杷吧。
我一个劲地陪着不是,去找了些药给她细细抹上,她则挑出一个干净的枇杷来剥了皮,送我嘴里。
好酸。
怎么一吃枇杷就是酸的呢,还是说心里发酸,才让这枇杷也变酸了。
往后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让我适应不了。青梅竹马,感情和睦,庶女嫡子,媒妁之言,定下婚约。
这婚事本是不合礼法的,奈何符家有攀枝的意思。请来的媒婆更是急切,仿佛长辈们与我一点头,就要把符晓装进轿子里直接送来。
那时我正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天大的噩耗就传了过来。
我父亲去世了。
我顾不上京中的事务,紧急前往边关,却未曾想过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那一年的枇杷刚刚采摘完,还带着新鲜的露水。符晓拉着我的手让我千万保重,我笑笑,轻轻地拥她入怀。
她见过我所有的难堪与挣扎,我亦知晓她的敏感与不甘。此份情谊,再无需多言。
可那路途遥远,离了故乡千里,最后竟得出个不了了之。父亲当年的副将如今还是副将,我压着眼底的烦躁,对他作揖:“邵副将好。”
邵南与我父亲一个岁数,随他行军多年,眼下也憔悴了不少。我刚来这人生地不熟的,虽记得快,但讲不上话,一时有些后悔没把从小在这成长的步夜也带过来。
父亲的事还未定论,不出半年,边关战火纷飞,很容易让人怀疑是阴谋,可已无暇顾及。步夜赶来的时候风风火火,大家又不太服他。我端着姿态说了许久,才勉强把方案定下。
步夜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我用手指敲敲桌面:“怕了?”
“怕什么。”他敛眸,搭在腰侧的手却在微微颤着。
后来他一战告捷,到河水里把沾上血的长枪冲了一遍。战争是残酷的,步夜一言不发,随手擦擦脸上的伤口。他胳膊也被兵器划出一道口子,我给他缠上绷带,在心里叹了口气。
该说什么呢。即使对战争来说这伤简直太轻了,可对人来说也是痛的。我知外族人出手狠厉,可你真看见那头颅被割下、血肉横飞的场面时,也会心悸乃至呕吐的。
你会听到痛苦的呻吟,听到山川的呜咽,听到寂静的风穿过荒野,听到战士唱的悲壮乡歌。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那些白骨,终究没能回家。
步夜那天晚上就写了封信给花使,反反复复改好几遍,最终也只写下:初战告捷,大败外族于寒山北。万事皆好,勿念。
我看到他把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给扔了。
步夜空闲时常与我聊天,聊得比从前这十几年都要多。但许多时候他会在桌前点着灯写信,或从车上的诸多信件中翻出一封来自苍阳花神庙的信。天泉没有银杏,花使就在信中为他夹上一片,送给他苍阳的秋景。
受步夜感染,我除了研究布阵和作战计划外,也会给符晓写信。没想到的是第二年夏初,双方正交战时,她亲自来了天泉。
我那时忙得焦头烂额,几天后才与她见上面。她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个礼物,竟然是一棵小枇杷树。
我脱下护甲,走进小院子,看着她为院中已植上的枇杷填土,有些无奈:“怎么带了棵枇杷来。”天泉的天气不适合种这种植物,本地的树都像要把天空捅破的剑一样生长。
“怕你吃不上枇杷,”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朝我一笑。
“不远万里来到天泉,一路上有没有什么感想?”我故意逗她。
符晓却很认真地歪头想了会儿:“我见了好多没见过的风景,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描述……为数不多的感想就是,我好像有点儿懂你了。”
这句话像鼓槌一样敲在我的心上,我瞳孔一缩。她分明是最懂我的人,却在这一刻对我说,“我好像有点儿懂你了”。
她说话从不弯弯绕绕,平日比这直白多了的话也说过不少,此刻我却捂住发烫的脸,久违地无措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符晓待的时间不长,夏深前她便归家了。
“早日战胜归来!”符晓冲我笑笑。我轻轻理了下她被北风吹乱的发丝,天边残阳如血,是离别的时候了。
她坐在马车上向我挥手告别。乌发被风吹乱,她像从前一样压了压斗笠檐,笑靥如花。时过境迁她已从当初那个偷偷给我递纸条的小女孩,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了。
“符晓,保重!”我喊道。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符晓。
我的日常任务多了一条,照顾小枇杷树。不知为什么,它在这环境下长得很好,大概再过个六七年就能开枝散叶了。我当时算着日子,却未曾想过在第二年的冬天,我永远失去了枇杷树的另一个主人。
我捧着信的手不住颤抖,却还是强迫自己看完了所有的字。
她是害了急病走的,可府上的人都说她是算命算成这样的。她没说什么,倒怕她娘亲白发人送黑发人难过,撑着虚弱的身体颇为俏皮地说,那我下辈子就当个算卦算不灵,背书也背不好的孩子算了,兴许能活到九十九。
那日天泉冷得彻骨,罕见地下了很大的雨,而并非雪。冬日没有充足的草料,双方再度默契地停战。我在雨里把自己淋了个透心凉,无言独对那棵疯狂饮用雨水的枇杷树。
再也没有人会撑着油纸伞来找我,再送上一包花糕了。
娘亲,父亲,符晓。
下一个,是不是就是我了呢。
与那封信同时来的,还有她的一封绝笔信,语气轻快,像是在与我偷偷地讲些小秘密。
“流声哥哥。我最近的病总不见好,有时连气都喘不过来。家里人都说我要死了,我还没见过死卦呢。我给自己算了一卦,居然真的命不久矣。”
“所以我想写这封信……这些话是不是有些残忍了,对不起……我始终不敢给你算卦,兴许不算卦就能保你平安呢?”
“给自己算出来死卦之后我反而轻松多啦。去不了远处,我就去了苍阳城东南角的银杏林。花使说那里很美,果然名不虚传呢。”
“我已经把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已经没有遗憾啦。”
“为数不多的遗憾,就是没能侍奉爹娘到老,没能在史册上书写我的名字——也算不上有什么成就啦。还有就是,没能穿着红色嫁衣,看你骑着马来娶我的样子。”
我好像在那个下雨天把半个自己变成了那棵扎根在天泉庭中的枇杷树,以至于后来战打胜了,我也没有再回苍阳的意思。
边关局势尚不稳定,我与步夜心里都清楚,这只是几年的休战,朝廷打不起这场仗了。
必须留下一个人在天泉稳住大家。
“你回吧,”我帮步夜拈着行李,“还有人在苍阳城等你。”
“可是兄长——”
“叫哥哥吧。苍阳城东南角的银杏很美,多与他一同看看吧。”
“……哥哥,我替你去献一束花。”步夜知自己劝不动我,最终妥协了。他没说去给谁献,但我清楚。
“这次回去要取字了吧?”我有意活跃气氛,“到时候记得写信告诉哥哥。”
“好。”
20
步夜回苍阳了。
我不敢再回去,我怕一个人面对府中的大雨,面对墙角的枇杷树,面对冰冷的坟茔。
步夜回去后的三年,我未曾与他断过书信。跟随他的那些孩子们平安长大,府中梅花又开一岁。新帝变法,百姓安居乐业。我在这一日日中不知时间流逝,只看见天泉的草荒了又绿,冬天干旱夏天又常来骤雨。院内的枇杷长高了个子,如今距它被植在这已有六年了。
六年了么?它是战争第二年、符晓来时被种下的,而后那仗又打了两年,我在边关又过了三年。
太快了,只有我日渐消瘦的身体与不断的汤药在告诉我时光飞逝。
真蹊跷啊,我明明早睡早起、日常锻炼,把自己养得不错呢,怎么还是病入膏肓了。连城里来的大夫看了都直摇头,说我这身子已是强弩之末。
父亲当年是不是也像这样,莫名其妙就死了?
但我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那么快。我剧烈地咳了几声,捂住嘴,却拦不住溢出的大口鲜血。血从指缝溜走,径直滴到了地上,像一朵盛放的诡谲花朵。肺几乎痛得无法呼吸,我几度要昏厥过去。
我被父亲的旧部邵南架着去了帐子里。他追随父亲多年,在我第一次来天泉的时候他就在这儿了。那时他是副将,现在……仍然是副将。
我躺在床上,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秋日的蝉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这不是安静,这是死寂。
有人推门进来了。我勉强支起身,看到的不是军医,而是邵南。
他带着十几名士兵,全是队里的面孔。我张口欲说什么,紧接着又被咳嗽阻止。
“得上肺病的感觉如何,步大少爷?”他喊的是我父亲尚未去世时的称呼,倒让我有几分意外。
“是你做的。”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不论是我,还是我父亲。”
“怪不得当年你随我查父亲的事,没有发现一点证据,”我咬牙压制住恨意,冷笑一声,“原来是自己人查自己人啊。怎么,不怕我现在唤人进来杀你?”
我的那声笑好像刺激到了他。他终究顾忌这是在营中,没有高声喊出来:“附近的人都被我支开,你这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就算验尸,也只能查出你死于肺病!”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吗?”他自顾自地说,“我跟你父亲跟了那么多年,就是盼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结果呢?边关的兵一年更比一年多,参差不齐歪瓜裂枣,我在这重文轻武的朝代看不到一点出路!”
“是我用药杀了你父亲。没有一个人查出来,我成功了,可是后来呢?我没有当上大将军,先是你过来,后来外族人打来了。你们步家好大的面子,又天降一位少年将军啊。”他像在发泄这些年怀才不遇的痛苦,说起过往来滔滔不绝,此时又极低地笑出了声,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我恨啊,最后我和外族人勾连在一起了。那些人许我的东西,我在宁朝一辈子都得不到。”
“而现在,他们要我杀了你。”
“能让你死于非命而查不出来的东西他们给了我太多了,我选了最不折磨人的一种。”邵南慢条斯理地说,“感谢我的慈悲吧。”
我看着面前这个脸颊黝黑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嗤笑出声:“反正你也不会放过我,不如听我说道说道?”
“你真可悲。”我冷了神色。“想做个好人却被时代所误,自欺欺人地把一切都怪到我父亲、我弟弟和我身上。你明明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可那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我弟弟七岁那年遇到的火灾,是你的手笔,可你没想过会被我看见。我之后把军营里每个人反复比对一遍,只有你最相似,可惜一直找不到证据。”
“我不愿错勘贤愚、构陷忠良,寒了诸将士的心。可你说,我要如何信任于你?若你的功绩实在亮眼,命运的秤摆自然会偏向你。”
“可你这些年一直平平无奇,没有远见,空负一身武艺。不是念在父亲的面子上,我早换人了呢。”事实或许没这么夸张,但此刻这么说才能让他原形毕露。
“你连个坏人也做不彻底,杀我都要选最轻的方式,道貌岸然地向我施舍。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个连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国家都能背叛的人,他们敢信你吗?你说,最可怜的是谁?”
邵南终于被我的话点燃,额上青筋渐渐突起,狰狞的面孔是那么丑陋:“我念你始终被你弟弟压一头,不忍心折磨你,可你真是,伶牙俐齿啊。”
我朝他一笑:“承蒙厚爱。可惜我不是你,会嫉妒三番五次救了自己的将军。我的弟弟很好,我没什么不甘心的。”
有不甘心吗?我不知道,再多的心思都在一场场雨中浇灭。我是后方的军师,步夜是直面战争的将军,某种意义上谁保护谁还说不准。
“你心怀大义,倒显得我小人得志了。可惜啊,等你一死,外族人就会发兵攻击,巴托将军会亲自率兵踏上这片土地,我倒要看看这烂透了的朝廷能不能抵挡第二次。我就坏人做到底——把那药拿上来,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动手。”我极轻地说了一声,帐内的人却听得清楚。那十几名士兵中的部分人立刻拿出刀剑,与其他几人混战在一起。信号同时被放出,帐外埋伏的人掀开帘子攻进来,把我护在了圈内。
胜负从一开始就分出来了。邵南带的那些人是精兵,却也扛不住身边的人倒戈相向背后拉弓。这场战,本就是以我为诱饵的鸿门宴。
他此时被制服在地上,不住地挣扎嘶吼:“你真可悲……以为抓了我就能活下去吗?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解药。”
“我知道啊,”我轻笑出声,撑着力气从榻上起来走到他面前,像看狗一样逗弄了他两下,“你觉得,我很想活吗?”
“多谢你的疏忽大意,我终于截到了你与外族人勾连的信件,连你带的人也被我换了几个……这些天的军情,你就没有发现不对劲吗,还是真的认为我能蠢到做下那些决定?”
“可惜,没发现你是怎么给我下药的。是饮食,衣物,还是什么?若施下酷刑你会招吗?”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开口,“发泄得高兴吗,副将军?”
我特意咬重了后三个字。他果然挣扎地更加猛烈,可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快不行了。我转过身吩咐道:“拖下去,当叛徒处理,把他嘴里的消息都翘出来。还有……给我递些纸笔来。”
我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写给了步夜。激怒邵南的好处就是让他提前动杀心,获得敌方军情还真是意外之喜。虽不敢全信,但步夜也需要知道这些。巴托是那些人的首领,年轻而骁勇善战,是个劲敌,步夜一定要小心。
我几乎将毕生所学都写在上面,末了还剩一点位置,竟不知写什么。思索片刻我执笔写下:莫将万事归于汝之命格。吾与吾父皆毁于**,而非天灾。莫为仇恨冲昏头脑,莫因悲伤软弱不前。君子当坦荡。
我命人把信寄了出去,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这里当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邵南被用刑后吐出了些什么我已没有心思去听。每咳一下都有上涌的血呛住嗓子,带来最令我厌恶的血腥味。咳嗽是一下接着一下的,没有吝啬地给我喘息的时间,我几乎要窒息过去。
我不喜欢血。
从娘亲房里端出来的一盆盆血让我永远失去了她。步夜从不会让我上战场,他知道那场面会唤醒我的梦魇。
战士身上的血是值得令人敬佩的,它们是那么鲜红。而我吐出的这些血,真脏啊。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它断断续续的,时而是娘亲给我唱摇篮曲,时而是私塾里同砚们的朗朗书声,时而是我断了仕途的那场大雨,最终停留在一棵枇杷树上。
阖眼前的最后一刻,我没能想起父亲和娘亲,没能想起远在苍阳还没收到消息的步夜,反而是想起了天泉院中的那棵枇杷树。没了我的照顾,它还能活下去吗?我独独忘记让人照顾它了……
一滴死灰般的泪落了下来,轻飘飘地碎成两瓣。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出自唐朝诗人崔涂《除夜有怀》。
“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出自明朝归有光《项脊轩志》。
步谦与符晓的线我没写好。符晓是庶女,哪怕央求着父亲送她来读书,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她被迫学着超越她理解能力的东西。她是单纯不是蠢笨,会有不甘。而步谦的光芒被弟弟遮盖不少,从某种意义上他与符晓挺像的。
究竟是枇杷酸,还是心里发酸。
步谦不敢去想符晓,是不思量、自难忘。枇杷树自符晓走后便是他独自照顾。生命走向末尾前,他考虑了所有人,独独忘了自己与那一棵象征过往与离别的枇杷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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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夜逸】前朝曲-无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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