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吗?”
庾翼恨不能一拳打在桓温的脸上,又想着他为了赶日子连建康都没回去,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司马兴男道别,受这一拳又有些委屈。
至于桓云,即便他知道这两兄弟不睦,可到底血浓于水,他不能奢望桓温冷血到将生病的兄弟抛在官道上一走了之。
艳阳高照,连吹在耳边的风都是热的,但庾翼甩过来的眼风又凉又冷。
桓温将手中的马草理好放进马槽中,摸着马背上的鬃毛道:“朝廷怎么说?”
一提到建康的局势,庾翼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无奈,瞪了桓温一眼:“我就是随口一问,用得着下手这么狠,直接捅进我心窝里了。”
桓温不置可否,用摸了马背上鬃毛的脏手在庾翼洁白的前襟拍了拍,庾翼看着前襟拍出来的黑印,脸都黑了一半,他向来爱洁,指着桓温的鼻子前点了点,差点骂出来:“桓温,你等着,这笔账等你回来我再和你一起算。”
作为前锋小督,桓温的行军比庾翼先行一步,本来庾翼心底还有两人生死难料的唏嘘,结果被桓温一闹,那点唏嘘早烟消云散了,他可是桓温啊,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怎么算他们两人都是朝廷的祸害啊。
庾翼还在怔怔的愣神,桓温早已转身上马,勒着马缰上前走了几步。
身下的这匹马并非难得的宝马,它并非江东的马,而是当年苏峻之乱流民军带来的马,苏峻之乱平乱后,流民军有死有降,但这些战马一律被朝廷屠尽,这匹马命不该绝,奄奄一息遇到了桓温,它非常有灵性,早已将桓温这个救命恩人当成主人,相处久了,总能察觉桓温的每一个动作,比如此时,桓温还未用力勒住缰绳,它已经打着响鼻在原地打转。
“稚恭,这个答案等我们回来了我再告诉你,还有,”桓温骑在马上,日光下的他模糊又清晰,暗淡又光亮:“建康如何都不重要,因为有你。”
因为有他,桓温不会担忧朝廷的粮草。
因为是他,桓温也不会担心在建康的司马兴男孤身一人。
北伐在即,桓温很庆幸身边一直有庾翼,凭他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北伐注定是他远望不可及,庾翼靠裙带也好,靠才华也罢,他们相携着走到今日,对庾翼是兄弟之情,也是盟友之义,只是这些他从未告诉庾翼。
桓温表情淡定,可内心泛起微澜,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淡然,甚至习惯了冷酷,独独不习惯肉麻的感谢,只一句“因为有你”已经耗尽了他的全力。
也不等庾翼的回答,扬鞭一挥,身下的马儿如离弦的箭,他似乎听到了模糊的庾翼的声音,但太远了,听起来太模糊了。
烈阳高照,他们都以为是个晴天,殊不知,一片乌云,便能大雨滂沱。
桓豁拍马追上,他虽在局中,可他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对于这次北伐,他并不看好,胡人占据北方已久,若不能天时地利人和很难一击必中,从今天局势看来,庾家只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大多数世家选择沉默。
他犹豫半刻还是决定说出他的担忧,提醒说:“临淮归徐州刺史管辖,目前骠骑将军何充领徐州刺史职,是否要先书信请示一番,再作定夺?”
桓温淡声道:“我受命为前锋,理应率众先行,更何况何充和庾翼两人的意见常不同,又不止一次阻止,我既然选择了庾翼,又何必投何充所好,再说就算先书信请示一番,何充就会同意出兵了?”
桓豁听的一怔,吐口而出问:“那大哥有何妙策?”
他是担忧,真心求问,但桓温眸子里闪过狡黠,又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与桓豁擦肩而过时道:“先下手为强。”
正如桓温所料,他出现在临淮,第一时间率众据守临淮各要道,反客为主,等待庾翼大军的到来,完全没有给何充准备时间,桓温已经做好了何充派人来请鸿门宴,多日过去后,何充迟迟没有动静。
何充这个人,桓温并非厌恶,只是两人选择的道不同,何充此人以稳著称,而桓温以赌著称,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还有一句,叫惺惺相惜。
如果说桓彝忠君战死,那还不得不提及另一个人,大将军王敦,他与王导都出自琅琊王家,镇守荆州,哪知道他率军顺江而下,攻陷了建康,是个不折不扣叛将。
何充最初是王敦的主簿,王敦的兄长王含当时为庐江太守,贪污**,行为不检,王敦曾于座中向众人称道:"家兄在郡为官,肯定清廉,庐江人士倍加称赞。"
何充却正色道:"我就是庐江人,所听到的与大将军所言不同。"王敦默然不语,旁人都替何充深感不安,何充泰然自若,由此得罪了王敦,降职为东海王文学。
不过何充的确没有责怪桓温的意思,甚至对桓温的态度和对庾翼的截然不同,几日后的确派人来宴请桓温,不过不是鸿门宴,而是接风宴。
宴席规格并不高,但何充的诚意颇足,甚至亲自在府外迎接,从辈分上来说,他是桓温的长辈,从官职上来论,他是朝中排得上的重臣,亲自迎接无疑是给足了桓温的面子。
待他们一落座,何充忽然开口道:“桓小前锋穿上这身戎装,与令尊可太像了,远远瞧着老夫还错认了。”
一提到早已故去的旧友,何充满脸哀泣,连饮三杯,回忆道:“当年令尊多方招纳南方士族人士加入朝廷,使得朝廷不费一兵一卒和江东大族融合相处,每每想来老夫都钦佩不已啊。”
过往听到有人对父亲的赞誉,桓温都会忙起身答谢,只是这次桓温沉默不语,静待何充后面的话。
何充本想让桓温主动提及北伐,从他的话中抓到把柄再让他无言以对,听说他为了给父亲报仇,苦练三年手刃仇人三子,于是他主动提到桓彝,谁知桓温只轻飘飘的答谢一句,便无了下文。
宴席上美酒佳肴,何充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不禁又想起桓温的夫人,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当初皇位之争悬而未决,他与庾冰各执一词,甚至琅琊王司马昱比当今圣上还早一步返回建康,明明他站在上风,她一来闹出了先帝驾崩前留下遗诏,他只能无奈看着庾氏再次坐稳国舅的位置。
庾家无论是庾亮,还是庾冰庾翼,他算是看明白了,都是不安分的主儿,无论谁掌权,谁就嚷着要北伐,庾亮已经失败,庾冰庾翼也注定失败。
他见桓温软的不吃,只好摆正了态度:“既然桓小前锋来了临淮,可见也有北伐之心,不知桓小前锋对北方局势有何高见?”
桓豁心中咯噔一下,暗中向桓温望去,见他不急不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依旧沉默不语。
倒是好定力,何充在心中赞叹一声,只是性子太轴了,若是换了其他人,还请他喝酒,早就命人几棍子赶出去了。
何充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中原三分势力,赵国石虎,凉州牧张骏和幽州牧慕容皝,其三者唯张骏为我华族,石虎羯人,慕容皝鲜卑人也,夷夏之防不可不防。石虎和我们是势不两立,但是其锐气正盛,我们只需防范,不必冒进进攻。慕容皝虽尊奉天朝,但其假燕王之请可见其狼子野心,是其忠必不久矣。凉州牧张骏一贯忠于晋室,是朝廷可信赖,可惜孤悬一隅,势单力薄。”
这话就是说给桓温听的,既然问他他不肯回答,那他来说出自己的看法好了。
果然,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桓温终于开口了:“神州陆沉之际,只有司空刘琨独撑大旗抵御胡族,我时时以他为榜样能够尽忠,为大晋扫清胡虏,希望有朝一日朝廷重回洛阳。”
“重回洛阳啊......”何充闻言既欣慰又无奈,谈何容易啊,当初他们不南渡长江,早已经沦为北方的一抔黄土,谁不想落叶归根,可谁又能敌得过胡骑的剽悍,思及此,何充沉重道:“连明皇帝都只能叹一句“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更何况我们这凡辈啊!”
桓温将杯中的酒饮尽,起身离席行礼道:“我听闻王濛和刘惔与僧人竺法深一同探望您,但您只顾著看文书而不理会他们,王濛说他今日特地与竺法深来见您,都是希望是能摆脱俗务,一起清谈,还怎能在低头看这些东西呢,而您说我不看这些东西,你们又怎能存活,足见您知道每每北伐失败的原因。”
不等何冲回答,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北伐胜败不在军,不在民,而在朝廷,我与庾将军都知道此时只是个好时机,却并非绝佳时机,只是朝廷难得支持,总归是要试一试。”
何充听了太多的豪言壮语,对乳臭未干的桓温根本不放在眼中,不屑道:“就凭庾家那两小儿?”
桓温与何充对视半晌,深深一鞠躬道:“凭庾家那两小儿治下的将士。”说完,对桓豁一招手,转身离开了室内。
待何充回过神,室内桓温和桓豁的位子上早已空无一人,他气恼的将杯子重重在桌子上一放,本想大骂一顿,谁知一开口竟被气笑了,低低的笑声越来越大,笑着笑着不满皱纹的眼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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