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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医者

狄一兮没料到刚回大营便遭遇一场过于热情、也过于尴尬的欢迎。

一行人到达营地后,他特地比其余袍泽走慢几步,刻意拉近与沈雁宾的距离。对方心领神会也放慢了步伐,打算在各归住所前再多说几句体己话。

“你的马该再修修蹄铁了”,狄一兮吩咐着:“我看它个头格外大,新来的师父如果打不好马掌。你告诉我,我来想想办法。”

沈雁宾点点头,温声说:“应该还行吧。”

他随后冲着狄一兮露出笑容,比起声调的温和,这笑意却带着正午时阳光的灿烈。狄一兮略略看了半刻,忽然间神情有些恍惚。

沈雁宾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

狄一兮思索片刻,嘴角亦挽起明显的弧度:“瞧见你笑起来挺好看,往后多这样。”

沈雁宾抿一抿嘴,稍稍垂首:“我知道了。”

他终于想到了那个疑问:“对了,昨天你们到底……”

狄一兮回他一眼,淡淡笑了笑,出口却只是:“二雁好几天没见着你,回去陪它多玩一阵儿。”

他依然不想对自己提,沈雁宾静一静,刚打算再委婉地劝劝,常纪凌就选在这种最最不合时宜的时刻出现。

他匆匆向沈雁宾招招手,随后毫无顾忌地挤进两人之间,立即捉住狄一兮的胳膊,笑容满面地开始掰扯:“狄校尉,一路辛苦了,也给您添麻烦了!”

被突然隔开的沈雁宾一脸怔忡,狄一兮更是莫名,心说你不去慰问自家同袍的辛苦,先拉扯我来干嘛?何况完成军中任务罢了,至于这般亲热?

当然这话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说,以免扫了人家的兴,于是表面一脸乐呵呵地接受了对方好意,心中则盘算着赶紧寒暄几句,快点完事。但不知何故常纪凌的手抓特别紧,脸上笑得越发灿烂,仿佛快开出一朵鲜花。

“这小子一贯牛心古怪,虽然近半年看着脾气和善了许多,人也懂事了些,可您大概平时费心还是实在不少。往后啊,他如果有哪些做的不对,您不妨跟我直说,我抽空会教教他……”

狄一兮愣了愣,忍不住瞄沈雁宾一眼,暗想他牛心古怪就罢了,跟你有哪门子好说的?我们不是特别熟啊……

晾在一边的沈雁宾同样一头雾水,常纪凌再拍拍狄一兮的手背,口吻愈发和气:“沈叔去得太早,雁宾家里就剩一个老娘和一个小弟,平时缺人照应。不过既然如今有您这样稳重的人关照这小子,沈叔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

沈雁宾看半晌,突然脑子里蹦出两字:媳妇。而常纪凌饶舌到了这层,便是再傻的人也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他一脸黑青,拳头紧紧捏起,恨不得当场一记砸向常纪凌的面门。反应过来的狄一兮嘴角直抽抽,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偏不好发作,手又给捏得死紧收不回来,只好干巴巴笑答:“应……应该的,应该的……”

常纪凌这回笑得眼都成了一条缝,沈雁宾的拳头也预备举起,幸亏此时此刻终于天降救星。

苍云校尉余芜路过,撞见正面色诡异地僵持的三人,心头甚是不解。他知道沈雁宾与常纪凌往日曾有过节,虽然近来关系缓和,却不晓得是不是后者又无端发什么疯病惹出事来。

“常纪凌,你今天是皮又想紧一紧了?”

余芜不紧不慢抛过一句,常纪凌寻思后终究觉出尴尬,赶忙放手。狄一兮心里悄然翻个白眼,也抽开手去,不过他还是帮忙解释:“余校尉别误会,我们几个闲聊而已。”

余芜瞥一眼沈雁宾,见他依然脸色似抹了黑墨,暗暗嘀咕哪门子闲聊能给人气成这着急上火的模样?

不过既然当事人不计较,他便也笑笑罢了:“那是我多心了。”

说罢他再睨常纪凌:“让你训导新人呢,溜这头来偷懒?才复职多久,又想生事不成?”

余芜年纪虽轻,却官职高于常沈二人,如今更接下了战死的端木尚礼的职权。常纪凌前年本是校尉,后来与军中同僚殴斗方被降职,如今才升回去。他一听这话不好,赶紧点头哈腰,承诺马上回校场那头。

余芜见已无事,背手走远。三人又站一会儿,空旷场地陡地一阵寒风卷过,沈雁宾鼻尖发痒,当即一个响亮的喷嚏。

他前些天潜水擒人,之后一整天再湿着衣裳赶回黑水城,一路根本无暇烘烤。如今水温虽不及严冬那般砭骨入髓,但也十分冰冷,于是惹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寒。好在习武之人身体强壮,不过有些头痛鼻塞而已。

狄一兮见状仍难免忧虑,于是催促:“你这病还没好透呢,快回去熬一碗滚热的姜汤喝了,再蒙头睡一觉发汗。”

沈雁宾揉揉发红的鼻尖,轻笑道:“没事,都是风沙吹到鼻子痒罢了。”

常纪凌眯眼旁观,此时忍不住又深切感慨:“瞧,狄校尉多懂疼人呐!”

狄一兮这方记起边上还有个多事又多嘴的,实在坐立不安,干咳两声后匆匆道别。沈雁宾听这一向粗声粗气的黑脸大汉居然柔言细语,禁不住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沈雁宾环顾四面,一时路过的行人都无心在意这方,怒气顿时压制不住,猛然一步上前揪住常纪凌的衣襟低吼:“你刚才作的什么怪!”

面对那股凶劲儿,常纪凌不由一缩脖子,可口气却愤愤不平:“我能作什么怪!?你小子是不是瞎啊,老子先前给你撑腰呢!”

“我们两个说话正好好的,你跑来横插一杠子干什么!还撑腰?你纯是找事吧!”

“你好?你知不知道自己那阵啥样子!缩手缩脚,一路小碎步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笑得那一个叫软绵绵、麻酥酥。真想塞一面镜子到你的鼻子底下,拿自家眼珠子赶紧瞅瞅清楚那副扭捏的模样!”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常纪凌话音刚落,沈雁宾脸上的怒气一扫而光,虽然还硬是振着声儿,面皮已变得通红。常纪凌斜眼,知道戳中他的心病:“咋了,晓得老子是发善心想帮你了?”

沈雁宾埋头想一遭,仍旧感到恼怒,转瞬冷冷迎视对面的家伙:“那又关撑腰什么事,我和守……狄校尉这样处起来舒舒服服,偏你看着不顺眼?”

常纪凌不屑一哼:“我好歹大你七八岁,多吃几年的米和盐,你以为做……”

他差点顺嘴一句做夫妻,想着哪里不太妥当,迅速改了口:“做两口子光脾气好可不行,虽然我知道狄校尉肯定是大好人,可当媳妇的家里还是必须有人依仗,往后过日子才不会受气。我六婶的三舅公的外甥女年轻时就跟你那副模样似的,待她男人真叫一个千依百顺,可没撑腰的到底有个毛用。那男的是个混帐,成天喝醉酒了、赌钱输了就捶她撒火……”

沈雁宾听得发愣:“你跟我聊这家媳妇作甚,我又不认识她。而且……跟我到底有哪门子的关系?”

常纪凌却表现得比他还不耐烦,硬按着人的肩头,摁到道边一块压帐篷的大石上坐好,并反口喝道:“怎么没关系,先闭嘴听我说完!总之那男的欺负她家里爹死的早,就剩守寡的老娘和一个还没灶头高的小弟,就是没男人嘛,才敢乱下手。得幸好那三舅公后头看不过眼,把那混账东西痛打一通,告诉他的媳妇的娘家人没死绝呢,那男人从此不敢动手。”

沈雁宾终于耐心听他唠叨完,瞪了半日后歪头问:“完了,然后呢?”

常纪凌眯了眯眼睛,一副“你傻啊”的神情:“你不觉得那媳妇跟你特别像?”

沈雁宾腾地一下站起,拳头立马比到常纪凌的鼻尖之前:“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常纪凌飞速往后一跳,并且摆出防御的姿态,可嘴上依旧不把门:“怎么不像,你家里不也一个娘外加一个流鼻涕的小弟!你气什么气,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跟那三舅公似的,往后当你的依仗,怎样?”

沈雁宾愣在原地,那一拳不仅挥不下去了,他甚至感觉从头到脚刹那间又麻又僵,整个人硬绷成一条棍子似的。可再过片刻,青年忽眼睑一垂,遮去了目中复杂变幻的神色。

一晌后,沉默的他突然噗嗤笑了,高举的手竟慢慢收回去了。还在防备的常纪凌左瞧右瞄,见其面色从更早前的愤郁变为困惑,又从困惑变成犹豫,再从犹豫变为一种难以理解的了然。

最后,沈雁宾的脸孔上倏然划过一丝舒展的笑意,喃喃道:“果然是这样……”

常纪凌探过头,疑惑地问:“喂,你脑袋还好吧?”

沈雁宾忽然举眸看他,轻轻问:“我看上去始终不像别人的依仗,反而在依仗别人,是不是?你以前说我像媳妇一定还是因为这个,对吧?”

常纪凌更加茫然,可好似又觉对方言之有理,讷讷半天:“差不多吧……你问这干啥?”

沈雁宾眺望天空,湛蓝蓝的一片无边无际,叫人的心思豁然开朗。

他的声音缓慢有力:“我不该总事先担心下一步会不会做错,一直犹豫不决,而是……完成之后让人知道,我其实是明白的,我也完全清楚怎么去做不会出错。”

常纪凌皱起眉头,心想:完了,我话说太急了,这家伙魔怔了。

沈雁宾的嘴角又慢悠悠地扬起,语声也慢悠悠地传来:“虽然中间还是会担心,可总比什么都不干好。”

边上那个终究忍耐不住探过脑袋,近距离打量起他的脸庞,须臾迟疑着问:“我说你……到底咋了?”

沈雁宾的声音仿佛平静无澜的水面,眼神则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散发着奇异的光亮盯住对方:“我应该去当别人的依仗了。”

常纪凌给这竟显得颇为凌厉的视线唬一跳,不自觉倒退一步,沈雁宾发现他容色不对劲,不禁蹙眉:“你怎么了?”

常纪凌期期艾艾:“你……你这样盯着我又想干嘛……你不会……不会把我也看上了吧?”

青年登时瘪了瘪嘴,恢复成往日严肃的表情,同时忍不住又想去揪他的衣襟并给个教训。不过手还没碰到人,不太放心的余芜正好又转回附近:“沈雁宾,你这又算怎么回事,你跟常纪凌还想一起再挨顿打吗?”

常纪凌立马一胳膊勾住沈雁宾的脖子,嘻嘻哈哈地朝上峰挥手:“校尉没事儿呐,我们弟兄俩闹着玩呢!”

沈雁宾勉强扯起嘴角配合一阵,待余芜的背影消失,火速把那条紧绕着颈项的胳膊用力甩开:“先前那话再敢讲,我不光打掉你的牙,还打破你的脑袋!我才……”

他憋红了脸,牙缝里好不容蹦出**的几个字:“我眼瞎了才看得上你这东西!”

常纪凌撇撇嘴,很不以为然:“我更对你没兴趣,当我刚才特别喜欢跟你拉拉扯扯似的。”

两人非常嫌弃地互视半晌,沈雁宾蓦地拧起眉毛:“欸,我倒是真有事找你,你跟席铭熟,那帮我个小忙。”

席铭是当初伙夫死后被抓去临时顶差的苍云士兵,以厨艺糟糕而出名。他原本对这活计极不耐烦,做饭如料理猪食。但不知怎么搞的,自从来大营与别的厨子打起交道后,反而当真喜欢起操持炊爨。这情况一半是好事,一半也是坏事,因为发现下厨的乐趣并开始运用起调料后,他捧出手的饭菜愈发难吃。

沈雁宾以往在军中人缘不佳,常纪凌这倒清楚:“什么忙啊,直说呗。”

“帮我找他讨一根长一点再大一点的骨头,但不用太大,二雁能叼得起来那种就好。”

常纪凌满面疑惑:“就这?行吧,我替你去要。”

正说着分发饭食的伙头军提桶担筐地路过,预备把粥汤麻饼散出去,常纪凌一瞅席铭在列,赶紧叫住人。他不好提沈雁宾,只大致讲了要求,席铭噗一声:“还当要我帮你偷吃肉呢,拿光秃秃的骨头干什么?”

“别管啦,你替我找找就是。记得别太大,要小狼崽能叼起来的那种。”

席铭瞥一回边上表情微妙的沈雁宾,心想养狼崽子的全营地单他一个,还以为托人带话我就不知道是吧,真是大活宝。

他口头闲闲答应着去了,常纪凌忽又拽住人,小声说:“你……你最近熬菜汤能少放点酱料吗?简直跟喝盐湖水差不多。”

席铭立马把牙花子一呲:“你能耐自己去做饭!有吃就不错了,谁还兴挑挑拣拣,再说我明明做的饭味道还不错嘛!”

常纪凌着实不懂厨艺,无奈一歪嘴作罢,不便继续挑剔。

席铭临走前再回瞥沈雁宾,笑容意味深长。后者难免尴尬地笑笑,想到面对常年相处的同僚,自己貌似都没勇气直接接触,还想替他人解决并承担烦恼,究竟能不能成也是未知。再多思量一阵,刚才还澎湃汹涌的信心仿佛又不是那么足了。

狄一兮翌日午后再度被常纪凌叫住,他一瞅对面这张脸,即刻头大如斗。幸而这次常纪凌未拉拉扯扯,只客气说着话:“雁宾让我帮忙带个话,说是今晚暮食过后老地方见。”

狄一兮不由大大松了口气,立马道谢。常纪凌说句客气了,转身往回走,两步后忽然一顿又扭头,声音迟疑:“你们晚上究竟在哪儿见啊?”

这哪里能随便问?狄一兮面孔一青,常纪凌转瞬回忆起某个画面,啧啧两声后又嘻嘻一笑:“哎呀,人家想亲嘴儿的事,我一个外人啰嗦啥呢,真是……”

狄一兮这回眼角直跳,暗暗骂道沈雁宾你好死不死地让他带什么话!还嫌麻烦不够多是吧!

还是那片偏僻寂静的草料堆附近,不过这回相会时在场的除了两人以外,多出一只小活物。

一方高大的草垛底下坐好,沈雁宾立刻举高了二雁:“守笃,你看看我昨天教会它的一件本领!”

话刚说完,他又一声阿嚏,狄一兮哭笑不得,给人整了整衣衿:“原来只为这个约我?病没好透就跑出来,也不怕发高烧。”

沈雁宾擦擦鼻涕,说话仍有点瓮声瓮气:“没事,雁门关待那么久都没冻出毛病。”

狄一兮叹口气又一勾嘴角:“行嘞,不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快叫这小东西亮出来。我一会儿看完了,你赶紧回被窝里接着躺好,成不成?”

沈雁宾紧一紧袄子,惭笑起来:“那好,你瞧着……”

青年从怀中抽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羊肋骨,发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同时就抛了出去。原还在他怀中团成一坨的二雁眼瞳霎时闪过一线厉芒,猛地站起,嗖一下往外急速蹿去,竟是朝骨头掷去的方位追赶!

狄一兮哇呀惊叹,不由摸摸下巴,那边二雁已叼起落地的骨头,连拖带拽地往回赶。它喘吁吁地将羊骨朝沈雁宾身侧一扔,黄褐兽瞳里喜悦的亮光闪闪,讨赏般冲人手上直拱。

沈雁宾解下腰上的小皮囊,掏出两小粒肉脯摊于掌心,二雁高高兴兴伸长舌头一卷,囫囵吞下。沈雁宾等它歇息一晌,又拾起羊肋骨往远处抛去,小狼崽也重复先前一般的举动,追去将骨头叼回。

狄一兮不觉摸了摸额头,惊喜之余言笑融融:“厉害了,你怎么教会它听话捡骨头的?”

“不是太麻烦,先拿吃的让它愿意听我招呼的声音,这倒是早让这崽子习惯了。如今不过多加个工夫,再捡点东西罢了。”

沈雁宾脸孔离得近,笑意那般清晰,正暖暖地照着人:“我以前没跟你提,还说再等几天练更熟悉,准叫你惊喜的。”

不知为何,凝视这份笑颜愈久,心头微微的迷乱也一阵复一阵。狄一兮定了神,俏皮一笑:“那怎么现在急着出来演练了?”

沈雁宾先是笑而不答,把二雁抱回膝头,静静望了对面之人一会儿才言:“你前天提到小时候玩捡白骨头,我说陪你重新玩一遍,你生怕咱们被人瞧成老妖怪。但现在有了二雁,我们不一样可以玩这游戏,你也不怕被取笑?”

“这倒是……很有道理。”

沈雁宾长舒一口气,身子往后略仰,手掌撑住草堆,是极放松极惬意的体态:“本来就是呀,许许多多的事情,我是可以自己想出解决的新法子来,更有些说不准比旧的做法还有用,根本不必你分心的。”

他短暂望了彩霞绚烂的天空,骤然回过的目光中颇见深意:“我大概算不上特别能帮人出主意的那种,毕竟没那么大能耐。但只要给出机会,我完完全全能应付好一些状况,不止自己的,还包括你的。”

沈雁宾说话时面皮微红,狄一兮再注视他一阵,兀地扬脖轻笑:“这话说的,倒像我小瞧你了。”

“你当然没有小瞧我,你就是……”

苍云青年依旧红着脸,露出些许未能掩盖住的羞涩尴尬:“你心底总是当我还小,虽然你面上常夸我多厉害。”

狄一兮轻轻一喟,神色之间隐露调侃:“好像正生气,你在怪我撒谎喽?”

两人贴得极近,几乎颜面相触,暖洋洋的吐息也漫散于彼此的脸颊,温热湿润一波一波拂过。沈雁宾倏地心头迷糊起来,可即便是神思紊乱,他还是觉察出胸中正有款款温柔荡漾,随之而来的绮思亦绵绵泊泊。

“我没怪你,我只是……只是希望你把自己所有的烦恼都告诉我。”

狄一兮一眼即见沈雁宾的表情,对他心思也一望而知。于是他无声握了握对方的肩,同时展露的坦率笑容正是对此要求的承诺。

转述完前天清晨的冲突后,狄一兮双目一闭,也往后靠在了草垛上,舒展开肢体。身边的沈雁宾望着附近玩耍的二雁,安静一晌后语声轻轻:“他……一定是故意那样的。”

“谁?”

“何清曜。”

狄一兮不由眼又一睁,虽然还在困惑,也隐隐有了些感觉:“怎么说?”

“我同何清曜打交道并不多,但困在两界山那阵,他的表现也算让人印象深刻。这人看似嬉笑怒骂率性肆意,但每说一语、每行一事皆有深意,绝非无的而发。”

沈雁宾停下再一琢磨,眉心皱紧:“他那日口无遮拦、胡搅蛮缠,无非是故意教你与萧敬暄暂时狼狈错乱,无暇继续触及当年的症结。”

狄一兮一愕,忽又感一阵刺心,最后低低叹息一声。沈雁宾侧首望他,神情专注:“当局者迷,况且你只生一双眼,哪能把世路人心全瞧得通透?”

“嗯,我懂……”

沈雁宾等他沉思之色稍缓,轻轻再语:“你与萧敬暄的关系,恰如人身上生了痈疽之症。起初不过因喜怒无常、饮食不节引发了营气瘀滞与阴阳不通,那时服用以气生血、散节内消的汤剂便足以治愈。奈何你们错过了这段时间,病情久久未治,邪气凝聚,脓血成之。此时唯有下以砭石铍锋挑破深扎肌理中的毒疮,排净脓血,甚至刮剜腐肉,方可挽救病人性命。”

狄一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低道:“必须得剖割疮伤吗?”

沈雁宾面色宁定:“是,并且针砭的施用手法同样攸关生死。譬如五脏六腑之大络绝不可妄行针刺,否则脏器的真气泻至衰竭,病人必死无疑。再譬如究竟是小疮用大针,或是大疮用小针,这些也是医者务必斟酌的事情。”

“可不敢冒险的话,终归拖延下去危及性命,不是吗?”

沈雁宾颔首,狄一兮又思量一晌,心中涌起一股振奋,可最后又叹气来:“说是这样,但现在估计不好办了。”

沈雁宾见他面露难色,柔声再问:“又出什么事了?”

“那天吵完后我自觉言词无状,实在叫人难堪。于是午后主动寻去缓和,可他……”

狄一兮停一停,唇不禁抿起:“先前是我躲鬼似地躲他,这回他却开始躲鬼似地躲我了。”

他记得午后在僻静地段好不容易逮住独行的萧敬暄,刚开口准备道歉:“早上那些话,我确实不该……”

萧敬暄的脸色竟相当平静从容,甚至带着一缕往日记忆里的温和浅笑,仿佛彼此之间全无芥蒂,从未发生任何龃龉。

他截了口道:“没关系,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你也忘了吧。”

狄一兮当场愣住,而随后他便转身飞速离开,不留给对方一丝反应过来的机会。

那种感觉难以描述形容,但对于自幼起相处过十余年的人而言,体会到的意味却明显到无法忽视。

熟悉的笑容不过是另一张戴上的虚假面具,重逢后的冷漠与愤怒反倒属于真实的一部分。

“他在讳疾忌医”,沈雁宾评判道:“然而这样下去,病邪只会愈加深入肌理骨髓,到时候剐肉截骨也挽回不了性命。”

“总不能单我一个在一头费力气……”

狄一兮苦笑:“真是心累,何况我完全不清楚下一步该怎样做了。”

沈雁宾又注视他片刻,骤然再问:“守笃,你原本还不这么急于解决你与他之间的冲突,甚至前些时候还略有避忌,如今为什么忽然又因此焦虑?”

狄一兮转过头,沈雁宾唇边微微噙了笑,安然等候即将解释的正题。他徘徊一阵,终于作答。

“我们在灰岩坳抓捕那风雷刀谷弟子,中间差点出岔子,但有个女刺客来解围……”

当时风沙弥漫,狄一兮身边无其他同伴,因此仅他一人见到那名明教女弟子,沈雁宾乍听亦感吃惊:“既然她替你解围,那不是好事吗?”

狄一兮摇头,脸上竟毫无喜色:“她是何清曜的手下,那家伙在黑石滩曾经准备亲手杀掉我,这女人当时跟随他身边,看似关系匪浅。我前日以为是萧敬暄的嘱托,还特意道谢,他听后神色居然略见古怪。现在回忆起那样子……他其实并不知情,不过把诧异掩饰过去。”

沈雁宾心里隐隐升起一阵不安与忧虑:“既是何清曜的心腹,为何出现在狼牙军盘踞的……”

话语猝然一停,周遭沉寂如死。

狄一兮深吸一口气,再出声,眉眼中皆是威煞:“那群本被安门物收拢、眼下却换了主人的赤水军残卒,不露面目的神秘来客,更早之前传言中厮混于楼兰乱兵中的沙州胡商,以及这女刺客的出现……桩桩件件汇在一处,如何不叫我起疑心?”

“那你……为何不禀报柳将军?”

狄一兮手上不自觉一紧:“一来,当时唯我一人所见,缺乏旁证。二来,我实在是……实在是不想事态不明之前,又重演五年前的一幕。何况萧敬暄眼下的行事之中多见真心,我……”

他把头往后一仰,胸中虽酸痛也有几许欣慰:“我愿意相信他绝无不轨企图,所为的不过道义而已,只是……他如今不比早年,已身处退无可退的境地,如果再不行止谨慎又遭谁牵连,必定陷落万劫不复的结果。师父只他这一个儿子,我着实不忍心就眼睁睁地看着……”

他禁不住回视沈雁宾:“你是怎么想的?”

苍云青年脸上露出一种倾听的神情,眼目里唯见安慰:“不能着急,先等等看情况,放心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琥珀色眼眸闪过一线欣喜又宽慰的光:“那就好……”

狄一兮脸上神采一灿,口吻缓和地说笑起来:“当真笑死人,他现在眼光实在太烂,怎么看上一个……”

念起终究得留点口德,他撇撇嘴:“……根本不般配的东西。”

沈雁宾一直瞧着人,这会儿忽腼腆一笑:“那我们是不是很般配?”

狄一兮不免发愣:“啊?”

沈雁宾微微朝他侧过头,面上悠悠地浮起一丝幸福:“自真正交往,你待我一向很温柔,肯定是觉得我们非常般配的。”

他说着笨拙但可爱的情话,神色间呈现出异样的满足感,与柔暖笑意一并印入狄一兮的心底。

狄一兮不由捏住他的鼻尖,拧了一拧:“我可懒得夸你的自吹自擂,不过今天这话说着头头是道、细致入微,还真像个医道高明的大夫。”

“我就懂些皮毛道理罢了。”

“不是……”

狄一兮凝视那年轻爽隽的笑容,但感无尽的触动,于是轻声说:“医身是医,医心也是医,你很厉害了。不过方才那些道理,是怎么想出来的?”

“自己悟的,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我也能不靠别人想通很多事?”

沈雁宾心头满是温暖,言语声便格外地轻软:“其实也因为想到娘亲,那阵子你常教我如何释然,怎么对着自己偏就忘了?”

对面的人偷眼往他一笑:“枉我小时候天天被大哥提到佛龛前头摁下念经,证悟起大道来,反没你这个愣头青厉害。看来施主更有慧根呐,要不你出家当和尚去,说不定能成个开山祖师之类……”

“胡扯,我才不想当和尚!”

“为什么不当啊,成佛升天多好呀!”

“出家了要……要守戒律,以前破阵营王统领说过。”

“你最怕守哪种戒?一定是色戒吧,哈哈哈哈……”

两人嘻嘻哈哈地拉扯起来,霞光照亮了笑意更欢的面庞,也染红了它们。

沈雁宾最后成功捉住了狄一兮的手腕,两人忽然不动,沉默对视着,气氛也因而寂了寂。

沈雁宾的眼神单纯且孩子气,因而眸子最深处的热望与期盼也如此透澈。心底所有的话不必说,也能叫观者明白。

他们的距离逐渐消减,呼吸与双唇即将融合一起,沈雁宾忽松手,面色通红地把身子往后一缩。狄一兮皱起眉头,不知是遗憾还是抱怨地问:“这不感觉正好吗,捣什么鬼啊?”

“这里还是容易有人路过,不合适……”

沈雁宾在混沌的脑子里搜索半天,究竟汇出一语解释:“你讲过野合苟且得找合适的地方……”

狄一兮忍不住一拍自己的脑门,同时不轻不重地赏了满嘴胡话的家伙身上一脚:“哪门子的野合苟且,我们这叫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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