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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隐患

院子本算宽敞,但堆积货物垒出一座座小丘,把空间分割得零碎又狭窄。如果两三人躲在货堆那些光亮昏黑的缝隙之间,并且压低嗓门交谈,路过者往往很难察觉。

狄一兮抱膝与姬迁对坐,唯有这种姿势才适合过小空间内容身的二人相向谈话。虽然这么蜷缩起身子一点都不舒服,可对方言语间透露的重要讯息使得他无法有半点心思耗费在抱怨上。

“我猜姬鹿不会同意把所有的成品送去中原”,狄一兮听罢姬迁的讲述,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他虽有野心,但也只想得到黑戈壁这点大的地方了。”

“他一心想占住黑水城”,姬迁皱起眉头,又抿抿嘴:“不过金焕非常不乐意,但不好直接拒绝,只推说要上报安统领定夺。”

狄一兮翻翻眼珠,哧道:“拖时间而已,说不定正抽空找法子辖制他。不过这样来倒好,袁华他们会留出更宽裕的时间做手脚了。”

“我猜该是这样,总之姬鹿非常恼怒,成天声称神意如何如何煽动族人,怕是……”

再思索片刻,狄一兮伸手拍拍神情忧虑不已的姬迁:“问题不大,姬鹿不是蠢货,清楚那样做最多稍稍扰乱狼牙军的计划。现在寒玉铁的储料早用光,狼牙军如果死活不肯给成品,他自己又不通冶炼术,一定还是会无可奈何地妥协。塔克族人是最后的依仗,姬鹿不敢把这些仅存的助力轻易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场合。”

姬迁得了解释与安慰,脸上愁色立减:“我知道了……总之目前的情况看,运送的队伍出发少说得延迟半个月了。”

狄一兮点头,随后再叮嘱姬迁:“你们几人都千万当心,做什么事宁可慢些来,务必先保重自己。”

姬迁忽一拍头,仿佛想起哪件要事:“还有一个消息,之前在狼牙军里混了一段时间的那个人……好像带着那群汉人兵走了。”

狄一兮省起男人所指是那名神秘来客与赤水军残兵,心头不由一震:“什么时候走的?”

“四天前。”

这人无论来历或目的均是离奇诡秘,狄一兮担心节外生枝,当即追问:“知道他们上哪里了吗?”

姬迁眉头一皱,摇头说:“不清楚,不过……两天前夜里我偷去了金焕住的地方,他跟部下闲聊高兴了,说这人能……能替狼牙军办大事。”

预感成真了。

狄一兮咬紧牙,须臾又问:“金焕有提及内情吗?”

姬迁冥思苦想半晌,口吻不大肯定:“没太详细的说词,只是讲了下联军这边有人能帮他们打探情报。”

一股难以控制的怒气与恐惧从心底陡然升起,狄一兮并不知道自己的面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骇人,直至姬迁不安的提醒传入耳中。

“狄校尉,你……你还好吗?”

狄一兮定一定神,勉强能讲话了:“哦,没事……既然离开了灰岩坳,黑戈壁其他地方说不定会发现这伙人的踪迹。除了这桩,你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有,以前你不是让我留意那个死在守军岗哨附近的霸刀门人吗?还真让我发现了。”

这意外所获让狄一兮不禁又吃一惊:“这人什么来历?”

“当时霸刀弟子中有不同意与狼牙合作的,好像叫柳舒云,后来这人逃走了。其他门人去追捕过,但没追上。我听他们讲了发生时间与经过,想着死在你们那边的应该就是柳舒云,可还有点想不通的地方……”

姬迁面露为难之色,狄一兮只问:“怎么说?”

“柳舒云往永燃池方向逃跑,按理不该遇到唐军,然而被发现却在靠近羌河河谷的那片胡杨林边缘,方向根本相反啊。那些霸刀弟子也困惑,说是眼看跟着马蹄印子都到永燃池了,结果线索一下就断掉。”

狄一兮沉默不语,能确定的是果然有谁暗中协助柳舒云,抹除了对方沿途留下的痕迹,使他能在风雷刀谷其他弟子的围追堵截下成功逃脱。但此人后来为何又杀伤柳舒云,而非继续保护这名证人活下去,把更多的讯息传递给唐军?如果出手者单纯为灭口,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所有的乱象背后存在着一只无形的黑手,不断搅乱局势,并且每一步毫无逻辑可言。

狄一兮忍不住自言自语:“真够呛的。”

姬迁离开片刻,唐勤便闪进了货堆缝隙里,他伸长脚尖碰了碰仍在沉思的狄一兮:“喂,赶紧爬了哈,一会儿万一货塌了把你榨死。”

狄一兮终于不耐烦地斜过眼睛:“我真死这里,你要赔钱的,想什么呢?”

姬迁虽然心善,但毕竟地下生活二十余年,对于地面外族的防范之意仍不弱。他信任的仅狄一兮、袁华等几名地上人,因而定期同其接头的任务只能由狄一兮亲自操办。

唐勤的妻子那迦家中世代经商,西北颇有产业,居延海是连接漠北漠南及河西要地,自然也开了一间货栈。而且唐勤属浩气盟人马,狄一兮选他家为与姬迁的会面地,正是考虑到保密与安全。

唐勤无聊找事,嘴里骚扰两句就罢,只是狄一兮眉宇间凝重始终未散,他最后起了真正的关切之意:“咋个了嘛?”

对方仿佛闭目苦思,半晌后睁眼:“唐大哥,有件事要麻烦你。”

停一停后,狄一兮低声说:“我的私事。”

他一旦对唐勤这般称呼,即意味着嘱托的重要程度,唐门弟子嘴角一丝调笑登时消散。

“那些恶人谷兵马最近多有出入黑水城的,你在城里待的时间长,交游比我广……我想请你有空时稍微留心一下他们的动向。”

唐勤打量一会儿,从那张熟悉的脸上觉察到久违的心疲之感,男子短暂沉默后眉毛挑挑:“我晓得你要盯哪几个,放心。”

他与狄一兮少年相识,而且近些年一直在陇右居住,对于往昔纠葛知晓根底。狄一兮颔首,轻轻叹了口气:“这真是我的私事,所以千万不能有第三人介入。”

唐勤的目光停在他低垂的头上,好一阵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弟娃儿,你到现在还硬是讲道义情谊,可惜不晓得别个还跟你讲不讲?莫当了哈儿。”

狄一兮嘴里叼起一根干草,愣愣嚼了嚼,心中则影影忽忽一堆念头起伏,末了只苦苦一笑:“事情好做,人却难做。如果都只管事,不管人了,难道心是石头长的?”

“你啊……”

唐勤叹气,但未继续说下去。

他记起与狄一兮初识的场景。他深深痴恋甚至想迎娶回家的倡女竟是从来虚与委蛇,听闻自己有替她赎身之念后,居然与真心爱恋多载的情人私奔逃避。他得到惊人消息,当即与朋友们在入夜后长安城的一条偏僻小巷内堵下那对野鸳鸯,原打算痛揍这书生完了再把女子强行带走。未想到将被拆散的那对情人撕心裂肺的哭号引来路过巡查的狄一兮,戎装少年不但为二人辩解分说,甚至敢于出手阻止唐勤。

唐勤没与他动手,并且放弃原本的打算,因为狄一兮说的那句不知为何触动了自己。

“你同这小娘子既注定无缘,何苦勉强逼迫于她?还不如让他们圆满,成人之美便是周全他人,也该是做人该有的道义。”

唐勤想起这层,不由又叹息:“你一直这种脾气,该不该管都想插一手。不过周全哪个都好,莫给自己又惹上大事。”

昏暗里蜷缩的人仍似垂首沉思,兀地却言:“我会小心,其实……我不是怀疑他,而是另一个。”

唐勤眨眨眼:“我也清楚你指哪个,这人……我们曾在龙门荒漠遇到,确实狡猾可疑。”

狄一兮猛然抬头极快扫他一眼,目光明显讶异:“你们打过交道?”

何清曜竟与唐家夫妇曾冲突,实在出乎预料。

“不算,当时萧五娘去千佛窟参拜,我和堂客顺便跟着走一趟拜拜嘛。哪晓得她被一个陌生的豆卢兵尾随,我们怕是存心不良的,所以到附近巡查。结果正撞到这人和姓何的在一起,二话不说打起来,反正……”

回忆中的唐勤面色不太好,哼哼说:“我就吃了小亏,倒没必要计较。”

唐勤口中的萧五娘正是萧羽昭,狄一兮猜测所谓的陌生人应该是萧敬暄,大约这次经历即他提过的所谓同姐姐见过一回。

狄一兮缄默,没接住这话题,唐勤也不勉强:“姓何的最近做事倒一板一眼,挑不出什么错处,不过我想你特地嘱托,肯定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丑话说前头哈,如果事情你个人镇得住,我就不说出去,镇不住了……我肯定要上报的。”

狄一兮静静许久,才略点头。

可能他的面色仍不对劲,唐勤于是安慰:“放心,我干啥子绝对跟你先通气,不随便跑去外头乱摆。老子毕竟正义之士,既然答应你了,不得随便反悔。”

这话总听着奇怪,狄一兮不免将眼向他望来,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你要正义的话,先把我欠你的那笔钱销账,不要每次一扯皮非逮着我到处嚷嚷以前骗了你多少钱。”

唐勤斜斜睨他,亦不甚了了:“你那时骗了我钱,还债不一样是正义之举。而且我只让你还骗跑的钱,你可敢骗沈弟娃的真心呢!”

狄一兮立马梗了一下,然琢磨又难免不服气,哼一声说:“管你屁事,往后眼睛少盯着我们两个。”

唐勤听出他的口吻迟疑,索性不再掩饰犯贱的笑容,嘻嘻言语:“欸,哥老倌关心一哈嘛,有啥子不好意思。再问下,你们现在那件事情整顺没有哦?”

他嘴里的“那件事情”,当然是指不便光天化日之下讨论的那种。考虑到空间狭小,踹人不容易成功,反可能踢到自己的脚尖剧痛,狄一兮强忍住脾气没蹦起来。

他不语,唐勤却不准备消停,依旧兴致勃勃:“脸都桔青了,啷个久了,就这点点事,你们两个居然还没搞好哇?”

忆起沈雁宾几回亲热间总忍不住唠叨起唐勤传授的所谓“书上说的”、“书上讲的”,狄一兮的脸孔越拉越长:“我警告你,往后少再教雁宾那堆不正经的东西!”

唐勤一本正经回答:“我这些全是古书、医书上现成写的,怎么不正经了?人家小孩子求知若渴,对你更是好事啊,真不怕每回屁股痛啊?”

对方早晓内情,且用词过于直白,反倒使狄一兮简直无话反驳,只能一双眼上翻,憋屈地把脾气压回肚里。

搜肠刮肚好半日,他闷闷地回一句:“算了吧,你往后把他再带坏,我就干脆蹬了那小子!”

这话简直毫无威胁的气势,唐勤反而因此哈哈大笑:“凭你现在的条件还敢挑三拣四,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哈,谁蹬谁啊!莫怪我嘴巴毒,沈弟娃那长相和人品,挑个清白温柔的美女当堂客还不随随便便。如今配你,才是你高攀啦。”

狄一兮抿嘴瞪眼对着他,过半晌鼻翼轻轻一哧:“老子长得也不差,人品没得挑,你滚开!”

虽然还是不服,这回的反驳又不自觉地减少了几分底气。

沈雁宾如果生得一双顺风耳,一旦听清二人讨论的内容,虽不至于羞得当场钻进地缝躲避,恐怕也要脸红老半天。因为他此刻在外忙碌正经活计,所以暂时只需要头痛而非害羞。

居延海的大城虽只黑水城一座,但重要的绿洲与商道沿途也建立了零星的戍堡与烽火台,镇守的征人少则几十,多则近百。平日里除了监视夷狄各部的动向,也会检查经行的货队旅人是否夹藏私禁。

狼牙军亦在这片广袤的沙漠、砾漠交接的地区活动,时常发起小规模的骚扰,因而联军防患于未然的例行巡查必不可少。

沈雁宾走过那堵夹着红柳枝与土坯夯筑的高墙,阳光照不到的地段里,四方过于亮黄的景色不再太教人眼花,连头脑都清醒多了。玄甲青年揉揉眼睛,找了个清静无人的墙根坐下休息,顺便回想前些天狄一兮提起的秘闻。

那事之所以叫人心悬,表面是狄一兮难于启口问询萧敬暄实情,对方也对何清曜暗存袒护。但最根本的缘故,仍是他们之间因昔年死结延续至今还无法消退的防备。

沈雁宾支颐眺望,戍堡外的荒滩依旧凄凄黄黄,树枯草矮,毕竟弱水汛期未至,缺乏浇灌的草木当然无法生长。可河水的来临,需等天气更为和暖之后高山上的积雪融化,不然也是空盼。

天时地利人和,三件缺一不可,放到世上任何一事,都是一样道理。

他忍不住抓抓风沙吹拂后异常粗硬的头发,从自己那些关乎人情世故的稀少经验内搜索答案,琢磨起怎么才能解决在意之人的烦恼。可惜最后还是毫无头绪,但亦未因此气馁。

想变得跟守笃一样聪明,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嘛,沈雁宾全无芥蒂和顾虑地思考着,对于未来始终充满蓬勃信心。再次确笃后,他便起身,开心地自来路归去队伍。

一支大约七八十人的商队被拦在北侧的大门外,做了下例行的检查,沈雁宾正巧路过。戍卫士兵翻看一番,通是茶叶布料之类的东西,没有发现任何违律的货物,便很快放行。

戍堡士兵退回堡内,商队将箱笼包裹重新绑上骆驼驮马,准备再次出发。沈雁宾心中有事走得慢,还未靠近大门,乍闻背后惊呼咒骂,更传过重物砸地的闷响。回首一瞧,大概一匹骆驼身上绳索未捆绑结实,货品滑脱坠落后散开一地。

掉落的物件除了一部分是鼓腹平底且方口的瓷罂,更多的是从粗纸麻布包裹的竹箱内甩出的厚白藤纸夹缝的纸囊,看来这骆驼负载的都是些茶饼与散茶、末茶。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距离,风依然刮来一丝丝酸腥陈腐之味,沈雁宾心想这批茶叶恐怕已变质霉坏,可怜这群商人注定亏本了。

他留意到像是东家身份的一名身披粗毡斗篷的男子,他正低声指点着伙计们收拾货物。此人穿戴与寻常商客一样简素利落,但谈吐行止皆轻柔婉转,委实不似其他人粗野鲁莽。而跳下马背时兜帽正好掀起,露出的一张面孔亦是斯文清俊,倒更像伏案阅卷的书生。

不过人非貌相,沈雁宾一时未多心,漫步回到戍堡内吃过饭食,又与其余袍泽稍作交谈,便预备先睡一阵。入夜起来再做一两时辰的轮岗执勤,明日午后就出发折回大营。然而脚步方一转,一个突兀的念头骤然划过心间。

那群商人……不太对劲。

坏茶的酸败气味这般的厚重,绝非短期内形成。而如今西北初春气候犹寒,所以不大可能是在货运中途霉坏,应当购入时茶叶本有问题。如果早间的味道不算大,这批购买者也许觉察不出,但眼下霉气这样浓,谁的鼻子还闻不出?

一般商客遇上此类情况,要么赶紧重新挑出腐坏不重的贱卖,挽回些损失;要么赶紧上附近大镇大城的市集重新采买。可方才路过的商队,只是无所谓地带上毫无价值的货物,继续往回纥的方向行进。

沈雁宾骤然一惊,立即奔向了管理戍堡的宁寇军队正的所在之地。

贩茶商队离开戍堡后再行四五里,队伍中间那名披粗毡斗篷之人忽然说:“停下。”

男子一出声,所有旅人皆收步,目光齐刷刷转来。他思忖半晌,口音清缓地吩咐:“将无关的货物全丢下,只带补给,分四队出发,届时在阴风峡外约定的地点汇合。”

他身边一三角脸男人迟疑问:“凌郎君,这是为何?”

凌子皙低着头,又默片刻启口:“之前货箱摔破,恐怕不慎露底,还是小心些罢。”

三角脸男人出发前被首领特意叮嘱,凡事务必听从凌子皙吩咐。往常首领对这位义兄敬重非常,且凌郎君虽不属恶人谷,明面从不直接牵扯进江湖厮杀,但底下心腹谁又不知首领诸多的得意计谋均参和此人的手笔?

于是他毫无质疑,毕恭毕敬再问:“那我跟您的这队再添些人手护送,毕竟黑戈壁上一直不大太平……”

凌子皙微微一笑:“人多惹眼,何况我怀技击之术,足以自保,不必令你们犯难。”

三角脸男人一瞥对方温其如玉的形容,未免不大放心。不过他也听闻过青岩万花的武学精奇绝妙,点穴截脉足可控人生死,凌子皙这副自信形容亦令观者倍增信心。

于是他拱手听令,点选出十余精锐命跟随凌郎君。凌子皙待整顿妥当再上坐骑,吩咐道:“记着你们首领行前的叮嘱,时间紧迫,我们又急需阴风峡内的援手。往后无论事态怎样,言行务必收敛,以免坏了他的大计。”

他说完不知不觉一叹,以自己方能听清的声调低语。

“唉,此一去,我竟是为策划如何妨害朝廷的清除反贼之举,着实是违背德行。这种恶事……此生仅做一回,不能再有了。”

沈雁宾的警觉正确,但追上来时为时已晚,地上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货物以及分散几个方位的凌乱蹄印。天色渐暗,而且也不知疑阵之中哪个朝向为真,赶来的一行人只能放弃了追击的打算。

沈雁宾旁边的宁寇军火长抬眼看了看他:“沈副尉,怕是不成了,不过之前检查他们的行囊倒是没有异样,况且也就十来个护卫带了兵刀,人数不多……”

“人数确实不算多”,沈雁宾凝视前方灰黄棕黑的大片荒地:“ 但我担心他们带着的是更可怕的东西,万一和狼牙军有关……”

青年目光一凝:“最近切莫出什么大事。”

同时他已在脑海中深深刻下了那名斯文男子的面目,相信有一日能用上这条线索。

沈雁宾的预感不幸成真,三日后联军即将运达的一大批粮食及马匹遭遇劫掠,损失惨重。

虽说这回负责押运的人手不是特别多,然而毕竟一看就知是官家辎重,寻常匪徒无论从人数还是本领上都自觉不及,难免胆怯,固然窥伺,仍轻易不敢出手。这回却不晓得哪里聚拢来好大的一波贼胆包天的东西,人人俱是好手,作战方法也高明许多,反倒把官军这头杀了个丢盔卸甲。

萧敬暄而今难得对何清曜动气,但这一回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下怒意,将描述详情的军报往对方面前的桌上霍地一拍,冷冷问:“到底怎么回事?”

何清曜竟也把脸板起:“你问我,我问谁去?”

好不容易收拢的好马米粟全部落进别人口袋,论起恼怒的程度,他这个花钱最多的才最该理直气壮地发火。

萧敬暄倒算明白,静了静后语气平和地问:“我知道你正生气,但这桩事……包括官军急需的那批,本由你一并全权处置。柳裕衡现今要说法,我们总该给个交待。”

碧色眼眸里流露出说不出的厌恶与烦躁:“一时间哪有功夫查这群狗娘养的来历,还不如把精神留给怎么补足空缺上头!粮食倒罢了,大不了再上甘凉二州筹集,无非钱花多些,只是驮马……”

思考目标的转移稍稍降低怒火,不过他的嗓音仍是焦躁,仿佛一只笼中困兽:“时间这么紧,怕是等不及了。”

萧敬暄眼睫垂下,明显陷入一段长久的思考中,再启唇时声音冷硬如铁。

“确实等不了,定下的筹划不可改。”

何清曜暼来的目光里很见深意,面对这蕴味难以言说的视线,萧敬暄轻轻摇头:“我这不算冒险,当前准备应该还可以应付一阵。”

他虽不准备冒险,但危险程度已明显变大,这是任何言语上的修饰都无法遮盖的现实。

“安禄山领楼烦监牧之后,天下七十万军马被河东三镇占去一半,陇右马场剩下的加一起也就三十万出头,还得减掉里头二十万的马驹子。哼,好马这两年都调拨到中原,河西一时间哪里凑得起……”

何清曜未讲完,萧敬暄轻声接住:“我明白,所以辛苦你了。”

对方白他一眼:“少只嘴上卖乖,民间的散马收集费事,到手都给我爱惜些,你自己上阵了也万分留神,别叫我连人带马一起赔到裤子也没了。胆敢不听,哪天惹急了我,非当着人把你裤子扒下来抵债。”

那边的人未恼,但噗嗤发笑,何清曜嘁一声:“我说正经的裤子,你少给我心生邪念。”

萧敬暄凝视着他,笑意浅浅,既是默契也是温存:“我会小心。”

白衣男子又盯了对面的人一阵子,残余的一点恼怒与不快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心境亦开阔起来。

他的神情不经意变得悠远,眼底不再保持幽深沉邃,而是星光微微闪动,浮于静夜。虽然自负与放肆同一时间糅杂进嘴角的那抹笑容里,却又不使观望者感觉到傲慢无礼且不怀好意,反是让人分外愉快。

萧敬暄不由心突地一跳,怔忡片刻后笑语清畅:“你怎么了?”

何清曜先仍沉默微笑,再过一会儿,绿眼里欢蹦乱跳的情绪越发分明。

“啧,虽说金子丢水里的滋味儿跟割肉一样疼,但瞅瞅你如今被我迷到神魂颠倒的模样,我觉得吧……总算值当了些。”

夜色深沉,已不便继续留于萧敬暄的帐内,何清曜再言两句便离去。护卫被他先行打发走,随后一路刻意在断续的阴影间走走停停,营中士兵大多入睡,沿途倒无谁在意此人。

何清曜在一个火光完全不及的偏僻角落停下,那是营房堆积杂物的一隅。虽仅隔开几间帐篷,却像是从山顶跳进深渊般,周围由光明坠入黑暗。

但明教弟子视物之力不会因此受到妨碍,他取出收藏袖中的一枚木制小物件。是一座半掌高的鼠头人身像,头戴王冠,后方阴刻椭圆形光环。何清曜待在西域十余年,见过这种东西的回数不少,这是于阗国人供奉的除灾神鼠。

不过黑水城内偷偷把神鼠像放进他住处的人,恐怕想的是引灾。因为对方似乎要唤起他极力隐藏的一段记忆,应该是关于龙门荒漠那群试图归附狼牙军、却被他彻底利用后又借官军之手消灭的于阗流兵。

“老鼠……”

白衣男子挑挑眉:“如果真是那没死透的老东西……用这法子威胁,也不怕给我惹急变疯猫,把你连皮带骨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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