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微明,但天边依然压着灰沉沉的层云,四方昏暗仍旧。风声嗖嗖,劲猛地刮过这片寸草不生的石崖顶上,虽然令玄甲士兵的每一步行进都倍感艰难,但也因此掩盖所有杂沓的声响。
苍云军全员上崖后,须臾不敢停息,立刻借黎明前最后一段黑暗往南面潜行。到达一段斜坡时,余芜忽躬身,反手一扬,后方紧随的三百人当即静悄悄立定原地。
前方略显低矮的栅影墙形兀立,透出些火光,南侧传来的震天喧声此处也听得心震。攻守双方显然正处胶着之态,堡内狼牙军一向以为北面险要难攀,加上如今全副注意都放于正门之地,这附近的防御相对来说更为松散。
余芜右手的食指中指并起,霎时往上一刺,后方士兵立刻默契分散六队,间隔一段距离铺开。按安排沈雁宾恰与常纪凌一组,后者悄然拍拍前者的肩膀,随后在对方注视下左手抬起掌心向下一按。
这是示意自己记住留在后面些,沈雁宾心头发笑,暗想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之前的闲话,但也回应地一点下颌。
后方狼牙军或忙碌于搬运檑木砲石,或是按照敌情急奔各处援助,浑然不觉背后不远处已有行行扬起的长刀映着了攒动的火光。有些人只是感觉到风声里忽挟了些微异样的声响,回首一瞬,惊讶地发现空中数不尽的巨障般物体兜头砸来!
霎时之间,四野轰隆一片,喊杀骤起惊天,诸多狼牙兵尚在错愕,已被高处抛掷下的磐石原木碾倒在地。这些本是攻战所用器械,大都重逾百斤,夺命冲击之下惨呼哀嚎此落彼起,遍处俱是红白涂地,血腥扑鼻。
木石冲滚激起的劲风未歇,无数点冷芒闪动着扑上前,臂张弩弦劲一激,箭影兜头盖脸地罩向敌人。而紧随其后,陌刀亮如锐牙,一刀斩下,血弧交织飞扬,又如瓢泼雨水般簌簌砸回地面。
沈雁宾一声厉啸腾跃空中,浑如猛虎出笼,陌刀高举过顶,刀身正直,与臂膀顺成一线。落地刹那移步进身,弓步扎稳如钻,沉气下劈,锋刃以乌云盖顶之势骤然下压。寒光冷冽如冬,弹指间没入活人头颅,却将扑鼻腥热泼洒上了面门。
沈雁宾虽硬锐在臂又腕活似机,旋风四起间看似笨拙沉钝的长刀轻巧挥开半个血淋淋的头颅,就势上撩。呛啷啷连串响,他陡地微微右转,屈膝沉胯,右手握紧刀柄,左手牢托刀背,格住了右侧两支刺来的步槊。
苍云青年转瞬扎足碾地,向下凝劲,右腕猝然一个内拧再一个翻转,左掌同时助力一击,长刃划出一道既急又刁的大弧。两名狼牙兵受不住他的悍猛大力,一前一后踉跄后退。沈雁宾觑准最近一人空隙,拧腕斜上斩去,霎时墨刃卷霜气斜飞,红血溅星点横流,那狼牙兵连人带械断为两截!近侧的常纪凌俯身躲过几只箭矢,立即跃步飞身来援,一脚跟怦然踹中余下一敌的胸腹,再追来一记盖顶直劈,一刀下去裂肩破胸,一蓬鲜血喷上半空。沈雁宾见他背露空门,又有一敌扑上,斩刀缠头裹脑而转,斜下一撩,断那狼牙兵整条膀子。
陌刀队分六路突入敌群扫荡,每一挥便杀数人,趁敌军遭遇偷袭不及回神的短暂间隙,已将之成功撕成小绺队伍,并极快推进过戍堡的后半部。此时宛若丛立兽牙的刀队乍一收束,对向包抄,恰如猛虎合口咬死猎物,又似铸成一处壁垒森严的陷阱。
狼牙军别部总算反应过来,发现后方来袭的竟是陌刀队,倍感惊惶之外更明白腹背受敌的厉害,愈发搏命前扑。沈雁宾反扬刀把,挡开扫来长矛,转又上一大步交手握刀,锋刃闪电般戳绞刺挑一番,断腿砍膝后再杀逼围的三人。
却听余芜如风如雷一声吼:“挡!”众兵须臾皆陌刀换右掌牢握,左手掣起玄盾竖立胸前,彼此相近无隙,一刃难入。但闻前方弓弦急响,箭矢撕风呼啸,玄甲士兵默契地同时扎步伏身,但将长盾一送,叮叮当当一连串金铁撕咬,听得刺耳牙酸。
一波攻击刚去,余芜再一吼:“立!”苍云军皆齐声大喝,震耳欲聋,重盾朝下猛然一砸,矗立如墙,并若连环,黑云遮天地封住通向城堡前部的甬道。便是地面俱为大块岩石,也不免粉尘翻飞,足底簌簌颤动。眨眼之间,狼牙军如海啸扑岸,冲向盾墙,沉闷的砰砰声与尖锐的刺斫声不绝于耳。
苍云盾墙力大坚稳,纹丝不动,狼牙刀丛势盛狂厉,直杀不退。双方因天宝四年的血仇,早成宿敌,而今又皆知此役攸关生死,攻者愈不歇,守者愈不退。余芜旁观战局,电转般思忖后,口令再出——
“击!”
全军齐声叱咤,上身俱发大力,勇悍向前冲撞,沉似五岳压顶,快如陨星飞坠。试图破阵的狼牙军虽披重甲,究竟玄盾齐力之威一时难挡,刀枪密林终给撕开一线罅隙。
余芜又喝:“破!”
前方并连玄盾随士兵俯身而低斜,恰够后方一排同袍虎啸跃出。沈雁宾提盾猛然一磕,开山裂峦,玄盾下端尖角砸上一狼牙重甲兵的胸前,将他击倒。紧随他之后的常纪凌顺势一刀,精准刺入甲胄破口,那人当即毙命。
常纪凌一手抽刀,一手扬盾,飞盾盘旋挡杀之际,他居然还有空满是怨气地大喊:“让你躲后头点,干嘛啊!叫我怎么跟狄……”
沈雁宾一通搏杀,此刻面门尽覆血汗,连五官仿佛都不大分辨得清,偏是回应语气的好气兼好笑历历分明。
“你哪那么多屁话!”
他说话间收盾遮前,右手反提兵刃,刀纂一格,震回一砍。
中路的先锋彪军已至大石岭,劈头直扑狼牙营地。此处虽同不花岭一带稍有距离,但杂乱声响到底顺风飘过零星,营地里的敌军难免有所察觉。只是天光初露,总不能看得真切,加上以为两座堡垒固若金汤,因此仅派出斥候几员。然而没等到回报,却先撞上了闯入营帐的唐军骑兵。
眼下正巧狂飙暴烈,扫得火光乱摇,沙尘弥漫,四野无尽迷蒙。加上唐军战马蹄足俱裹草席,敲地声响远比平日低微,直至十丈以内,敌人的身形才真真切切跃入值守的狼牙军卒视野。
卫兵匆忙呼吼快关营寨大门,然而相距过近,前排披重甲持马槊的唐军已冲到面前。卫兵虽齐起提矛攒刺,但未等命中,已为更加力大势沉的长兵扎透了身体。
马槊顺风而击,积竹柲杆的槊柄血淋淋刺出了人身后,借本体的厚重长大,带着穿扎其上的敌人一并砸向前方的木栏拒马。马速极快,加之持槊者都是天生臂力强劲的壮士,硬是推开了一道阔及一丈的缝隙。
后方一排持槊骑兵拧腰过肩一甩,长兵盘旋,左扫右荡近身的狼牙兵。杀伤敌人之余,也使得成排拒马被撞得更加松散,再难严密防范。数十轻甲健骑提弓跃马,突围而入,千百支箭矢撕风呼啸,极目尽处皆是血流尸伏。
马槊前队继续正面长驱直入敌营,后续骑队转行左右两翼及后方。第一波箭雨刚尽,狄一兮当即抛出一索,旁边的冯友义则稳当捞住另一端,两人一起冲向迎头拦杀的狼牙军。眼瞧似要交接,绳索骤然一绷,狼牙军冲急不及停步,接连十几个被绊倒在地。狄一兮单手提兵下扎铁枪,虹飞电闪一式,钉死近处一人在地。
狼牙兵趟地滚来,刀透寒,盾卷风,直斩唐军战马的蹄腿。狄一兮月转星奔疾速抽枪,劲注双臂,气沉丹田两手合力,持枪下点撞开右侧一面木盾。他又见左侧一刀劈来,凌霜利锋立刻海覆天翻地一圈劲悍拨搅,敌人登时震得虎口崩裂血流,器械不由脱手高飞。
狄一兮乘胜追击,猛贯腰力,长枪大幅横搅半圈,玉龙摆尾如风卷白涛。万点枪影,杨花茫茫,寒意凛凛亦血光滟滟。
接触敌人的狼牙军已知中计,更要一心杀出围,才打退一番攻击,转眼残敌再聚。底下一支步槊左面斜穿,狄一兮腰胯筋节霎时右拧,闪过一刺,那兵刃势头难收,顺势被他一胳膊夹死肋下。再又扭错,端枪右手一招龙折身,飞泉流泻,鱼腾纵横,弹指间尖刃刺入对方咽喉。
周边同伴方才忙于砍断帐篷绳索,此时周边营帐皆已塌陷,困住了未醒的敌军,见狄一兮等状况又纷纷赶来相助。众人齐心协力,迎风击浪,摧敌之锋恰如风卷落叶,狼牙军再被杀退。
天色尚暗,营地多处篝火未熄,狄一兮拧腰一旋,掌中搭上的缠布羽箭撩过最近火堆,立马燃得噼啪作响。他率先释弦,麾后军士同时放箭,火流星雨一泄而下,盖住了附近全部帐篷!
惨叫哀嚎之间,火焰浓烟腾腾滚滚,周遭映得一片殷红,焦气血腥冲鼻欲呕。部下诸明瞥向犹见漆黑的敌营后方,立刻高喝:“我去后面!”
狄一兮只道:“去!”
他们必须控制住营寨四方,等到敌阵完全切割崩散才能成合围之势。
熹微的晨光姗姗来迟,修罗场一般的世界里到处散落着烧得难辨原貌的乌黑残骸。其中有物的,也有人的,但现在都化成了被马蹄踩踏着四处飞溅的碎末灰烬。
新的一天降临,杀戮仍要继续。狼牙军毕竟是当初被安禄山大力培养出的河北诸军精锐,且又多出身于擅长骑射的契丹、同罗、奚等部,逞勇好斗,虽然遭遇突袭暂时受挫,可反应过来的速度也相当快。帐篷内的幸存者躲过第一波进攻后,能上马的纷纷提兵翻上坐骑,到处冲撞。步兵也取了兵刃小股结阵抵御,希望尽快撕开一个缺口逃遁。
狼牙军的动作毕竟晚了一步,唐军四面合围已成,把敌人逼到中间一块。狄一兮一手持枪,一手撮指近唇正要吹出进攻的信号,兮子陡地惊嘶人立,竟毫无预兆地将主人抛下马鞍!
原来一名狼牙兵被烟雾呛到窒息,勉强逃离帐篷后昏厥倒地,正巧醒来撞见狄一兮路过。他继续趴伏着悄然拖过一把大刀,猛然一扫,情急之中竟用反了刀背。兮子虽未遭创,但腿上挨了一记重击也剧痛无比,顿时失控地掀翻了狄一兮。
这一摔着实要命,边上偏闯来一小队狼牙步兵,狄一兮又好死不死地跌向这帮人的位置。他空中叫苦不迭,心头大骂不停:死马!平时吃得比我还好,现在这样瞎搞对得起你爹吗?
冯友义等惊慌大叫队正,奈何中间被另一群突入的敌人隔开,短暂间无法接近狄一兮。坠马的狄一兮当然也无暇呼救,脑中思绪电闪般急速转动,分辨出前摔的劲道所向。及地刹那一个前滚,接一个肩翻又加侧翻,化解开着地后的剧烈冲击。
他顾不上肩背撞击硬地之后的疼痛,枪头拄地连忙起身,顺膝一道大力托枪,按虎降龙,并大声喊道:“友义,吹哨!”
横平的长兵向前奋力急推,撞中四五名提刀杀来的狼牙兵的腰腹,单膝同时横盘勾跪下压,再制两杆长矛。狼牙兵或踉跄倒退数步,或须臾抽矛不得,狄一兮借助短暂的喘息间隙,左手拔出腰间横刀,一通抡划劈斩。
横刀的刀身光纹乱如蚕丝,舞动愈见四射似火,削铁如泥,打石如绵,初试刀锋的狄一兮不禁被其威震撼。它是出发前唐勤托人匆忙送来,据说是异域数种奇铁熔入仙岛的罕见珊瑚所成,价值连城。
狄一兮不觉咧嘴一笑:这样好用啊,下回干脆让唐勤帮忙再打一堆,给交好的同袍一人送一把救命宝刀。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发痒,欠债多了不愁压身……
这厢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完,背后刀风飒飒,直扫头颈。狄一兮右手火急拔枪,腕子翻转并以退肘,尖锋顺杆后滑,游龙翘首索魂,正正命中了袭击者。
奇铁横刀旋身再一轮劈削,逼退又围过来的敌兵。狄一兮同时抽枪起身,握刀悍厉飞掷,透穿一人胸膛。他转继双手持住煌龙颚,滑枪连出一线,枪头猝然朝下大力点击,震动最前一狼牙兵持刀之手。对方握刀不稳,狄一兮疾追而至,再复一枪挑开他的兵刃又连重踹,趁其中门大开,一扎封喉!
冯友义那头发出合攻信号,四队围击之下,残余狼牙军终于队形溃散,纷纷抓住机会狂奔外逃。狄一兮此处的困境也自然而解,兮子到底随他闯阵几年,这会儿也终于寻到破口一头撞入。狄一兮纵身一跃抓稳马鞍,腰胯随之发力复归坐骑。他无心计较这臭马先前造成的要命麻烦,踩蹬夹腹一道清厉呼喝,顺手抽回扎在附近尸骸上的横刀,抹一把满脸的血汗后率队继续追击逃窜的残敌。
纳怜道长百余里,山中深处有地泉,是往来东西居延海最安全便捷的通道。狼牙军虽兵力有限,除把持两端要地,中间也设立了两座营寨。大石岭这里的已然失守,下一步便是攻克位于兀赤山上的第二个营寨,这地方狄一兮并不陌生。
此山得名是源于山顶矗立的前朝石砌燧堡,年深日久后坍塌歪斜如角插天,而兀赤即突厥语尖角之意。去年末狄一兮与沈雁宾曾在此待了小半月,回忆当初坚守此地的悲凄以及随之蔓生的绝望,一时令他百感交集。
狄一兮深知兀赤山的地势极利于扼守要害,所以狼牙军取得后定会再加筑明堡增强防御。在其未及反应前突袭,是最简便拿下敌人据点的法子。
柳裕衡用兵素来持重,因此对成功攻克下兀赤山没有保持过大的信念。毕竟东居延海的如晦营主力依旧同狼牙军呈相持之态,不具备压倒优势。而除兀赤山的八百狼牙兵,出东居延海的山口仍留有两千余敌军驻扎,大唐联军没有把握能将他们一举歼灭。所以他的首要目标仍是先扼守住不花岭的两座堡垒,稳固之后再徐步推进,当然如果情势利好,也可一鼓作气拔下敌军另一营寨。萧敬暄及章规对此计划皆无异议。
狄一兮带队一路追击从大石岭营寨逃离的敌人,奈何之前准备不足的一项缺陷在这种状况下暴露无遗,问题正是来源于坐骑。
兮子是焉耆马与大宛马混种的后代,脚程耐力俱佳,但其他人的战马品质却参差不齐。负担全套盔甲的士兵后短距尚可,一旦开始长程追击,完全比不上河北叛军的良驹。原本计划从河西道再补充一批新马来,哪曾想半路遭遇盗匪打劫,偏又临近启战的日子,只能再从现有马匹里尽量挑选稍微好些的来。
狄一兮眼瞧同敌人距离越拉越远,忍不住急躁得破口骂娘。如他所料,大石岭逃逸的狼牙军已向兀赤山的营地报知遇袭的消息,因此刚到山下前锋部队就遭一通箭雨攒射,虽擒下几名叛军,也当场折了六七人。他在这里待过,况且见到新增的明堡,知道从山底冲锋将比过去更艰难,何况本军人数目前约存五百余,根本不足以歼灭顽敌。于是但命在山脚要地固守,防范对方逃遁。
狼牙军虽于兵力上稍具优势,一来不愿丢弃营寨,二来猜测唐军主力将很快到来,所以忙于坚固工事,绝不轻易出战。狄一兮心中烦恼,先命人回传中军讯息,接着登上对面高坡察看敌方布阵策略。这一番瞧下来竟脑子里灵光一闪,摸索出门道来。他当即再叫士兵,交待他尽快把新计划通知主帅柳裕衡。
凌云堡内的狼牙军不意陌刀队突至,遭遇前后夹击的情况下,撑到近晌午已难坚持,终于大溃。督战的柳裕衡奔逐杀近七百人,生擒三百余,顺道扫荡了攻破的大石岭敌寨,斩首数十。随后他又马不停蹄赶往兀赤山,中途遇上狄一兮派回的第一批信使。
兀赤山明堡的八百狼牙军不灭,一旦东山口两千余敌方援军赶来,甚至驻扎东居延海的叛军主力赤狼右营也冒险进军,对手会师后必定力量大增。考虑到这等因素,柳裕衡命令全军急行,必须尽快赶到兀赤山,并在入夜前全歼他们。
但夺取乌卢堡之后紧追赶上的萧敬暄却另有建议,而且听来并不稳当,甚至十分莽撞冒险。
队伍仍在崎岖峡谷中匆忙行进,统帅柳裕衡反下了马来,眉心紧锁看着面前似乎突发奇想的合作者:“你说……先不急歼灭兀赤山的狼牙军,留下他们反而能一举翻覆局势,令我军重新掌控整条山道?”
萧敬暄颔首:“是。”
他满面满身都沾染了迸溅的血污,盔甲衣袍已洇得根本分辨不出本色,分明一副凶暴狂戾之态,可眼神与口吻却沉静如平素。
柳裕衡默然无声,好一歇才发话:“狄校尉擒下的俘虏说已派人往东面山口求援。以我们当前的全部兵力,今日之内消灭兀赤山守军虽艰难,但相比等东山口的敌人赶来后再去对付,则又容易太多了。”
“独攻兀赤山仿佛是更轻易,可我军必然又添折损。何况不花岭一番苦战,军士皆疲惫不堪,短时再启厮杀,不见能得几分优势。并且敌人身藏明堡抵御,还借助地利……”
萧敬暄再复停顿斟酌,缓缓讲出结论:“届时的损失未必会比敌军合聚后的小。”
“东山口距离大石岭约五十里,敌军最快应在黄昏抵达,这一带地形复杂,他们必不敢夜战。你若提议全军借机休整,倒是可以。但我更怕狼牙军不选整军急进,而是派遣前锋搜索,占据山谷两侧要害高地后再掩护主力开进。甚至他们只肯原地扎营固守并修建工事,对友军呼救不为所动,一心等待东居延海的主营援助。但我军所求却是速战速决卡死山道,届时局势的进展必然于己不利。”
鉴于战前对敌方将领的性情了解,柳裕衡的预测并非不可能,萧敬暄心里盘算半晌,但还是坚定摇头:“东山口敌军的首领孙孝龄确实举事谨慎,可无论赤狼右营的主将或是掌控黑戈壁全部叛军的统帅安庆国都无法容忍他故意延误,反倒倾向于催促快速进军。”
孙孝龄是安禄山心腹兼义子孙孝哲的族弟,得族兄提拔而获军职。孙孝哲本契丹人,安禄山宠幸其母,且自身颇具运兵之才,受重视的程度但次于谋士严庄。他生性骄横凶暴,与严庄一向争权不睦。严庄拥安庆绪弑父为帝后大权独揽,立刻下手打压孙孝哲,夺了他的权位。
黑戈壁狼牙军统帅安庆国则素来亲近安庆绪,且一心听命严庄。恐怕孙孝龄的缓兵徐进在他眼里绝非谨慎,另有一番耐人寻味的解读。
柳裕衡沉吟一晌:“安庆国如今将重心放在灰岩坳,自然以为那攻城器械无物可挡,即便别处有失,将来总能轻易收回。比起担心要道失守,他更怕还是唐军迅速贯通山道后东西两部汇合,荡平赤狼右营。所以他的确更倾向孙孝龄不要过惜兵力,而应犯难急进歼灭敌军,或是把我部重新压回西居延海。”
萧敬暄紧盯对方的眼:“这么说你同意了?”
柳裕衡摇头,淡然言:“但你别忘了,还有赤狼右营。他们若后续跟进东山口的敌军压迫而来,原定的速决便成泡影。”
萧敬暄淡笑:“赤狼右营不会动,即便动了,只怕来时已晚。”
狼牙军主力的增援,始终是压在柳裕衡心头的一件沉甸甸大事,听萧敬暄口吻确笃,他反倒多了些兴味与信心:“怎讲?”
“赤狼右营如敢冒险,对峙数月的如晦营必会趁其后防空虚掩杀而来。一旦孙孝龄溃败,后随的援军身处狭窄山地,首尾俱受敌袭,进退两难,那等处境之下结果可想而知。倒不妨继续留于更广阔的东居延海,总能保住主力。而且我们倘使行动更快,一日之内就解决掉麻烦占住东山口,狼牙军后续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柳裕衡心头已松动了七八分,但言语上依然未明确表态,只是缄默垂目。萧敬暄明白事关重大,虽军情紧急,但也催促不得,于是耐心等候。然而远处又有数骑从大军前行方向反驰而归,急言狄校尉再送新报。柳裕衡不多耽搁,唤过几人查问,越说下去面色越诧异。
不止是他,一旁安静聆听的萧敬暄亦眼中讶然。等柳裕衡问完话再回顾,但见萧敬暄蹲伏在地,握鞭在地面沙土粗疏勾勒几笔。他低头看去,再做细研,竟发现内容合了狄一兮的第二份军报所述。
萧敬暄随手捡起几块碎石,一番排布后方仰头瞧人:“狄一兮仅是队正,这回交战你却指派他承担校尉的职责,是因素来看重其才,如今便起提拔之心。”
柳裕衡坦率点头:“我是有此意。”
“狄一兮曾被困在兀赤山,比我们更清楚当地的形势,既然他也提出这计划……你即便不肯信我,总该信他的眼光。”
直至此刻,柳裕衡终归松口:“好吧。”
萧敬暄思索须臾:“陌刀队必须今日之内赶到兀赤山,狭道中切断骑兵的退路,他们最合适。”
“我这就安排。”
柳裕衡走向坐骑,回首一望,萧敬暄竟未跟上,还盯着地面的草图出神,不免疑惑发问:“你怎么了?”
萧敬暄立即晃神回来,步履平稳地朝柳裕衡那里走去,心中却一阵阵浪涛翻覆。
他与狄一兮的兵法均受教于父亲萧之仪,师兄弟少年又常聚一处研讨,如今思路居然不谋而合,直叫人唏嘘不已。
扫荡停战后的沙场,这件差事不但肮脏乏味,也充满危险。所要面对的除了一堆不成形的肉块、一群咿呀叫唤的血人,还得提防着忙于搜刮时尸堆里躲藏的敌人冷不丁戳出一两刀,不小心挨上一记,吃的亏不见得比真交战时少。
何清曜一名手下刚才就因此丢命。搜索山间残兵时,他见一匹无主战马很是峻骁,便乐滋滋地欲伸手牵引。只是不想边上尸骸里正藏一名轻伤狼牙兵,惊骇之下跳起一刀上刺,这手下不防,落了个透心凉。
何清曜从未真心爱惜这群部下,但如今折一个便少一个帮手,何况作为首领,场面上应该的做派还是需有。他喝令抓住那狼牙兵,一通捆束手脚后用绳索拖拽那匹战马臀后。
对方满嘴唔里哇啦,何清曜自幼被双亲教授以各类番语,听懂这人的话根本不难。白衣男子一面拿刀背轻敲那马臀,一面嗤嗤发笑,用其本族的言语反问:“巫觋说杀掉你的人会受诅咒,可杀你的明明是这头马,关大爷我什么事?”
刀背遽然大力抽下,受痛的骏马惨嘶着放开四蹄狂奔,拖曳在后的人则余下一串哀嚎以及地面的一道血痕。
何清曜抱胸望着烟尘滚滚的远处沉思不语,净水坛主诺盘陁觑见他的神色还是感觉怪异,总觉得这做法不像为兄弟报仇,更像为旁的烦心事撒火。
“掌令,您现在这么厌烦狼牙崽子了?”
何清曜不由回看诺盘陁一眼:“害我弟兄的家伙,我当然要他不得好死。”
诺盘陁唯唯一阵,犹豫半晌再问:“朝廷的大军往后会跟狼牙军越干越厉害了吧,咱们难道……真的还帮那萧敬暄?”
翠绿瞳子微微眯起来:“你怕我太听他的话,还是你记死他折断你一只腕子了?”
萧敬暄在飞沙关时曾遭诬蔑通敌,险些被杀。诺盘陁当初受人利用,也搅进是非得罪了他,萧敬暄最后拧断其右臂以做惩罚。
诺盘陁脸色几变却一言不发,何清曜睨过一眼,直冷哼:“就这点志气,隔着一两年骨头都长回去了,还计较呢!记仇要看时辰,萧敬暄如今算站在一块儿的,毕竟咱们不能保证可以胜过岑朗健,多一两个帮手不好吗?”
听着十分有理,只是诺盘陁心底依旧忍不住嘟囔:但你也太客气了点吧?
何清曜明显不打算继续话题,漫不经心地转口:“没事啦,又不是命根子断了,那可长不回去……欸,谁去把那驹子牵回来,倒是头好马,丢了可惜。”
自有部下领命去了,一盏茶的功夫牵回了那匹狼牙战马,何清曜对马种品鉴也有不少心得,笑笑说:“这头突厥马不错,虽然比大宛马是矮点,不过筋骨强健,负重更……”
白衣男子倏然眉头一拧,但转眼若无其事地松开又说:“领回去养着吧。”
诺盘陁瞧得分明,何清曜刚才言语骤然停滞,是因为看见马臀上的一道烙印,是金文“监牧”二字。这印记并非寻常民间散马能有,而是为河西陇右各军镇提供坐骑的马场才会特意打上的。
但何清曜故作不觉,他自然也不敢轻易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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